第二十八章 飛來山:激鬥

  山間月光晦暗。

  道觀愈顯荒頹、幽冷。

  輕盈的劍,沉重的刀,在滿院佛神無聲的注視下,追逐數合之後。

  刀勢忽而一改,以蠻橫的姿態攜帶沛然難當之力橫掃而出。

  鏽劍並不正面抵擋,劍尖往刀柄處一點,已然借力往後遠遠飛出,帶著李長安輕盈落地。

  地上飽受磨難的燈籠終於被點燃,火中析出點點淺綠,匯聚成蠶繭大的火丸映出刀客形貌。

  是個鐵塔般的巨漢,一身短打被渾身筋肉撐得幾要裂開,臉上覆著一張青銅儺面,看不見樣貌,鬚髮如雄獅戟張,用麻繩草草紮起。

  螢光在他身前浮而不散,也就是說……

  「閣下為何擄走何院長?」

  「你便是『十錢神』李長安?」

  道士皺起眉頭:「你認得我?」

  刀客放聲大笑,笑音低沉好似猛獸磨牙間喉頭的咆哮。

  他揮手掃滅火光,提步疾進。

  眨眼間。

  龐大身形已壓至眼前。

  雙手高擒。

  鬼頭大刀呼嘯而下!

  ……

  一時間,庭院中刀劍咬合之聲不絕於耳。

  時有火星迸起,照出道人凜然眼眸,勾勒青銅面具邊沿冷光。

  刀客揮刀如錘,絕無甚精巧招式,只是反覆劈砸掃撩。

  看似魯莽無章,但李長安卻明白一點,所謂武術,無非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對方恰恰看準了自己的弱點,以最粗暴的手段實現了最精明的選擇——無論劍術如何精妙,道士手中的只是一把鏽劍。

  終於。

  又一次交鳴。

  鏽劍發出一聲嘆息,折斷了殘餘的鋒芒,半截斷刃高高彈飛,大刀卻來勢不減,撩向道士胸膛。

  李長安早有準備,腳步一墊,輕飄飄撤出半寸。

  刀刃划過,只割開了蓑衣系帶,挑起絞爛了道人身前的褡褳,十來張符紙漫天飛散。

  哼~哈!

  刀客胸中發出轟鳴,抬步重重前踏,硬是以蠻力扭住大刀慣性走向。

  勢重如泰山,緊跗如纏身毒蛇。

  揮刀劈來!

  李長安甩出了蓑衣。

  大刀須臾不停,斬碎了蓑衣。

  蓑草支離飛散,但刀下卻不見道士身影。

  福兮禍之所倚,沒有肉身有壞處,自然也有好處。

  魂魄輕盈無質。

  李長安作鬼不久便發覺,自個兒的輾轉騰挪不知迅捷了多少,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虞眉那樣,以虛空為溪水,以身作游魚,穿梭折返如意。

  所以刀客進擊快,李長安躲得更快。

  以至於,大刀落下時掀起的惡風,好似平白又送了道士一程。

  送他冉冉飛起,追上了空中彈飛的半截劍刃。

  雙指捻來,又旋身飛擲。

  刀客本欲揮刀挑飛。

  然而。

  「疾!」

  刀客不假思索,又以蠻力扭回刀勢,回刀護在身前。

  電光火石之間,卻又瞄見劍刃上纏著絲絲白光,只不過匆匆一瞥,便好似有細細刀刃塞入眼球,莫名刺痛。

  鬼使神差,他偏開頭顱。

  下一瞬,臉頰忽而一冷,青銅儺面上竟被劃出一條深深劍痕,而那厚實刀身更是在無聲無息間洞開劍孔。

  是何手段,鋒銳如是?!

  不待刀客驚疑後怕。

  那邊李長安已然並指作訣。

  山風激盪,吹得魂魄飄然難墜,一時仿佛仙人凌空虛渡,輕盈若飛。

  但其口齒中咬出的字眼卻又快又重。

  「熇明真玄,煥映丹天。朱鳳飛翔,赤霧濃暄。」

  刀客猛然抬頭,但見身周飄飛的數張黃符浮出紅光,紅光又迅速膨脹,隱隱相連,將自己環繞當中。

  他便要飛身躲避,縱然不能全然躲開,但也好過盡數吃下。

  可腳步踏出的一剎,卻忽而停住。

  接著,他更是丟開了手頭大刀,張開雙臂,將紙符匆忙攏進懷中。

  李長安稍感疑惑。

  但廝殺之中豈容雜念?

  飄然落地之時,口中亦吐出最後一句:

  「急急如律令。」

  依然是朱雀羽章之符。

  火光燃起,火勢卻被刀客死死摁在胸口,然仍有灼熱風浪夾著無數火星呼嘯四溢。

  李長安壓低斗笠,護住頭臉。

  風息後再看。

  山中畢竟潮濕,道觀並未被點燃,不至從危房變作廢墟。只有幾許神像被風颳倒,更添殘破,零星枯草被引燃,夜中星星點點,好似為這滿院佛神供上香燭。

  刀客匍匐在地,衣衫被火燎去,只余些許仍在燃燒的布條,周身儘是灼傷,逸出陣陣黑氣。他掙扎著用手肘撐地,勉力支撐不倒。

  勝負已決。

  李長安把後頭的褡褳繞到身前,取出一張束鬼符,要將其鎮住再做詰問。

  這時。

  刀客的青銅儺面忽而剝落小塊。

  身上鬼氣頓時大漲,壓滅了周遭余火。

  噶吱~噶吱!

  那是犬齒在口中咬磨。

  暴露出的小半張面孔上,死灰色的血管如蛛網蔓延。

  緊接著。

  噗~一顆短匕般的獠牙撕開臉頰,森然探出。

  他猛然抬起頭,雙目如血猩紅。

  難道是只殭屍?

  李長安默默換上大將軍到此符。

  那刀客卻猛然一怔,似乎恢復了清明,抬手遮擋住獠牙,騰身躍起,三兩步退進了道觀主殿。

  殿內黑暗深邃如牆,無論是雲間暗淡的、如水的月光,亦或散落庭院如烙鐵的火光,都潑不進、刺不入。

  只能望見兩點猩紅與道士冷冷相對。

  嘩嘩~道觀瓦頂傳來異響。

  但見月下有鬼物攀上屋瓦,向著庭院據坐屋脊。它脖頸上空空如也,頭顱用髮絲編成的繩索系在腰間。

  這是死於法場的無頭鬼。

  砰砰~又一鬼物自殿側轉出。

  走動間,搖晃不止,巨大的頭顱時不時撞響牆壁。它生著如盆巨口,又腹大如鼓,偏偏脖頸卻細如毛竹。

  這是死於饑荒的餓鬼。

  滴答~再有鬼物探出牆頭,只見得面目白腫,水藻樣的頭髮長長垂下來,淅瀝滴著惡臭的泥水。

  這是死於水中的溺鬼。

  種種的奇怪聲響,樣樣悽厲哀嚎,慘澹月光下,一個又一個猙獰鬼魅現身於這荒敗道觀中。

  李長安驚訝片刻,旋即瞭然。

  飛來山是厲鬼巢穴,自然鬼多勢眾。

  不過……

  他洒然一笑,正要摘下頭上斗笠。

  「喵嗷~」

  毛皮愈加凌亂,顯然又經過了一番苦鬥的炭球兒踩著貓步,步入庭院,蹲坐在了李長安身邊,自顧自開始梳理毛髮。

  在它尾巴後頭。

  是數不清的幽綠眼眸。

  李長安把斗笠戴穩。

  咱這邊貓也不少哩。

  ……

  錢唐有三害。

  其一是沒影賊,也就是惡鬼,陰附生人趁夜作祟,使人害病;其二是長毛賊,也就是野貓,潛入人家偷雞攆狗,讓人破財。

  錢唐人提起無不恨得牙痒痒。

  然而,在今夜,在這荒山破觀,兩個賊難得鬧起內訌。

  那邊「嗷嗷」鬼嚎,這邊「喵喵」貓叫,可惜貓頭不對鬼嘴,哪邊都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只有氣氛越發劍拔弩張。

  這時,一人突兀闖入兩方中間。

  「莫要動手!誤會,都是誤會!」

  來者身材短小,滿臉生著黃毛,不是黃尾又是何鬼?

  ……

  黃尾的到來緩解了道觀氣氛。

  貓兒們不再炸毛,刀客也從主殿現身,揮手驅散了群鬼。

  黃尾這才笑嘻嘻靠近來,沒來及說話,炭球兒跳起來就給了他一爪,接著又一通連環貓拳。

  他被撓得嗷嗷直叫,滿院子亂躥。

  嘴裡亂七八糟喊著,「肥貓」、「死貓」、「貓兄」、「貓爺」、「長毛爺爺」。

  李長安也不管,待黑貓攆夠了,才把黃尾拎過來。

  劈頭就問:

  「又是你搞得鬼?」

  黃尾躲在李長安身後,連忙叫屈:「什麼叫搞鬼?實在是冤枉。人心急火燎地上來尋醫,一心求見五娘,誰能忍心拒之門外?再者說,那位病患也不是什麼邪祟,反是有口皆碑的賢明人物。」

  他小心瞧了眼正舔爪子的大黑貓。

  「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話語間,大黑貓突然低伏身子,瞳孔幽幽泛光,卻是刀客孤身前來。

  他換了新的儺面與衣衫,沒有帶那柄鬼頭大刀。

  抱著手臂,沒看黑貓。

  聲音洪亮而低沉,仿佛胸膛里塞了一面大鼓。

  「劍耍得不錯。」他頓了頓,「符使得也成。」

  李長安曉得他想問的,是洞穿刀身的是何法術。

  沒什麼好隱瞞:「西方庚金之氣,白虎羽章之符。」

  「好手段。」

  刀客點頭,解下一個水囊,飲了一口拋給道士。

  道士嗅了嗅,囊中是果酒,飲入口,滋味尋常,雜質頗多,但有種別樣的清涼,入口後很快散布周身,讓原本冷冽如刀的山風變得溫柔。

  不是好酒,但頗有神妙。

  李長安飲罷拋回酒囊。

  「五娘何在?」

  「娘子正在吾主處做客。」

  「你家主人怎麼稱呼?」

  刀客宏聲道:

  「萬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