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落漈

  李長安近日莫名忙碌起來。

  「看葬」之餘,連符都沒空去賣了。

  一面是因何五妹。

  「刨魂換心」之事泄露了出去,以訛傳訛,莫名便成了她能醫鬼。

  惹來死人紛紛上門求醫。

  一來何五妹心腸軟;二來她也確實喜歡行醫,卻礙於行會,難得機會;三來慈幼院誠然清貧,需要錢財。所以面對鬼魂的苦苦哀求,她也總是不忍拒絕。李長安曉得錢唐鬼魅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只好時時盯著。

  何五妹私下裡常悄悄說。

  這些死人的病十之八九,別說她連盧醫官也是治不好的,都是長期艱苦勞動後留下的,是窮病!沒法治,只能養。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煮一些飲子(加了藥材的飲品)予他們,略微緩解病痛而已。

  沒想死人們倒是很滿意,誇讚何五妹醫術精湛。

  其實轉念一想,活人求醫是為了更健康長久的活著,死人求醫是為了投胎的過程更舒適順隧,本來也不求根治。

  所以,何五妹的名氣便在鬼中越傳越廣,還得了個「鬼醫娘子」的稱號,簡直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則因「十錢神」。

  在錢唐這個環境生活,凡人哪兒會不信鬼神?所以每冒出一個能辦事、肯出頭的新神,便像瓦子勾欄里女郎們眉間的新妝,總能掀起一些風潮。

  李長安本不予理會,但黃尾勸它,在錢唐作神總好過作鬼,他頗以為然。

  然而,他忘了一點,華夏人拜神有個毛病。

  只要靈驗,秉著「來都來了」、「試一試又不要錢」,什麼神都敢拜,什麼願都敢許!

  有求賭運亨通、天降橫財的。

  有祈求老樹開花、再得良配的。

  甚至還有求子的。

  神經病啊!

  譬如:

  子夜時分。

  無人的街巷岔口。

  婦人提燈踟躕而來。

  濃濃的夜霧縈繞,遮掩了四方所見,人仿佛陷入了某種濁流,有被卷向未知空間的錯覺。

  她來到岔口。

  點上了香燭,規規矩矩奉上十枚銅錢。

  然後點燃了一張黃紙。

  恭敬叩拜,喃喃念到:

  「十錢神。」

  「十錢神。」

  ……

  不知多久,她神情忽一恍惚。

  隱隱見到霧中駛來一輛華貴的馬車。

  車轍轉動,馬兒奮蹄,卻奇異的沒有一點兒聲響,甚至連一絲霧氣也沒有擾動。

  她明白,十錢神應召而來了。

  「信女許陳氏,平生孤苦,育有獨子,去歲出海求生,失期不回。海波險惡,不敢貪求平安歸來,只求能覓會孩兒屍身、魂魄……」

  馬車裡李長安以掌覆額。

  又白跑一趟!茫茫大海哪裡去尋什麼屍身魂魄?

  「如能遂願,願竭盡家財還神。」

  說著,她從袖中掏出銀裸子放在香燭前。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李長安:「明日使者登門。」

  …………

  翌日。

  李長安拉上了黃尾。

  他心眼多,又是地頭蛇,正好給李長安這個「草頭神」當狗頭軍師。

  「那婆娘夫家姓許,家中行二,鄰里都喚她許二娘。丈夫十幾年就死了,留下一個獨子。她那丈夫原本是個老練的舵手,生前有個常在一起廝混的朋友,叫宋萬平的,也是個海上討生活的,但只是水手。

  許二死後,宋萬平也算有情義,常常接濟朋友遺孀。

  去年,宋萬平混夠了資歷,任了一條叫『木樨花』的海船的伙長,正巧許二娘的兒子也長大成人,窮人家沒甚出路,便跟著宋萬平上了船。

  今年,木樨花失期未歸,後來有同航向的船回來,說是航道附近遭了大風暴,甚至見著了龍吸水。大伙兒都斷定,那船人都見龍王爺去了。可一個月前,人回來了,但只有宋萬平一個。」

  「許二娘懷疑宋萬平殺了自己的孩子?」

  「不曉得。」黃尾撓了撓耳後雜毛,「但無論死活,唯一可能知道那娃子在哪兒的,也只有宋萬平了。」

  「喏。」他往街角努嘴,「來了。」

  街角處轉來一行鼓吹,打頭的是個騎驢的漢子,穿絲戴綢很有富貴模樣,聲音洪亮向周圍打招呼。

  後頭的隊伍最顯眼的是五座大燈,用彩紙絹布紮成寶塔、蓮花、樓船等式樣。

  這是本地一種叫還燈的習俗,來自於錢唐人所信仰的潮神。

  俗謂,每當船隻在海上遭遇風浪,只要誠心禱告,潮神便會賜下一盞船燈指路,只要跟著船燈行駛,再大的風浪都保平安無事。但獲救的船家須得謹記,潮神賜下一盞燈,你就得還一盞,否則,下次有人禱告,潮神便無燈可賜了。

  海上風波險惡,所以無論有沒有遭遇風暴,有沒有獲賜船燈,船主都會在返航後,給潮神送燈,以祈求海事平安。

  但通常的船燈不過海碗大小,宋萬平這五盞卻足有馬車大,實在是張揚奢靡得很。

  「那廝不但逃了命,據說還發了財,一個鰥夫張羅著要娶新婦。」

  黃尾無不吃味,嘖嘖有聲,向李長安擠眉弄眼。

  「前些天,不是有個半老徐娘求姻緣麼?道長為他倆牽根紅繩如何?」

  李長安只當這廝嘴賤,招呼著跟上隊伍,往潮神廟去。

  …………

  潮神廟不是六十四坊里那些個庭樓相連的大廟。

  只一房一院。

  供奉的神只也只潮神一位——祂端坐神台上,手捧船燈,面目卻被一張紅布遮住,不見尊榮。

  李長安沒進門,只在院外探頭。

  望見宋萬平供奉完,廟祝念起了太平文疏,正巧海上送來腥鹹海風,吹著燭火煙氣搖晃,院中信眾紛紛伏倒,直呼顯靈。

  道士不為所動,風只是風而已,但卻瞧見,海風撩起紅布,露出神像頭部竟沒有面孔。

  他記得偶然路過城隍廟,廟裡的城隍老爺也是這般沒有面孔,不由訝然。

  「錢唐的神仙都沒臉的麼?」

  旁邊黃尾嚇了一跳,趕緊拉著道士走得遠遠的。

  「道長莫在說胡話,嚇死個鬼!城隍無臉,是因為沒人擔當城隍之位。但潮神不同,潮神是海神,海潮變幻不定,是以潮神無面。」

  「哦?潮神是何名諱?」

  「海潮變幻不定,是以潮神亦無名。」

  「無名無面,不跟城隍一樣麼?」

  黃尾啞然無言,好在這時候,宋萬平出了廟門,兩鬼顧不得爭論,趕緊追上去。

  「前方可是宋萬平?」

  漢子聞言回過身來,是個粗糲的老水手,臉上塗滿的鉛粉也遮不住風浪留下的刻痕。

  宋萬平警惕看過來。

  「兩位不曾見過。」

  「我倆因許二娘而來。」

  …………

  「我那嫂嫂當真古怪,別人但求子女平安無事,她倒好,一心要為兒子收屍!」

  得知兩鬼來意,宋萬平放下警惕,邀請他們進了路邊酒肆。

  李長安心思一動:「你是說,許二娘的兒子還活著?」

  「當然活著!」

  宋萬平猛地一拍桌子,隨即又湊近了,左右一瞧,放低了聲音。

  「他還托我給家裡捎帶了銀裸子哩。」

  說著,店家送來酒食,他招呼兩鬼一齊飲食,又道:

  「我也不怪她,嫂嫂從來是一根筋,執拗得很!我說了許多,她總是不信。從官府到船主,從寺觀的和尚道士到坊間的神漢,她都找了個遍,也沒個所以然。如今,又找上了你們。」

  他搖頭無奈。

  「也罷,便把我等的故事再講一遍吧。」

  ……

  「海水過了澎湖漸低,再往南,過夷洲抵萬里石塘之間,海勢低若崖谷,稱作『落漈』。何為『落漈』,讀書人稱:水落而不回也。

  今年我等自三佛齊返航,途經萬里石塘,忽遇大風吹入漈流之中,船隻遭其裹卷漂流。無論是升帆還是划槳,費盡功夫,絲毫不能使船脫出。只能日日隨著海流往下,漸漸瞧見海面高聳如山崖,人人以為萬無生還之理,終日飲酒待死。」

  某一日,船身忽而大震,人人跌倒,船也停止不動。出艙一看,船隻擱淺在了一處荒灘之上,岸上砂石儘是赤金,周遭海域但見海濤如山四面聚攏,卻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同行不敢大意,組織人手上岸探查,尋得沿岸頗多擱淺的大船殘骸,香料、絲綢、瓷器、琉璃、金銀、寶玉散落滿地,無人拾取。

  再往內陸,有許多奇異果樹,果實皆飽滿清甜,果子爛熟墜滿落葉之間,釀出酒水可直接飲用。林中又有許多飛禽走獸,都呆呆傻傻,不避生人,肥碩可口。

  繼續往前,遠遠望見一輝煌宮城,城周邊居住有許多土人,服飾與中原相似,但言語『啾啾』仿佛鳥語,抵近了,才瞧見他們日照無影,原來全是鬼!

  我等怕得要命,但他們卻沒有加害我等,反而極力熱情招待。我等也無處可去,便暫時安頓下來,還娶了鬼中女子為妻。

  時日長了,漸漸能聽懂鬼語,才曉得,他們大多也是中原人士,同我一樣,誤入落漈,流屍至此。島上那些果樹、鳥獸卻是番人魂魄不耐本地風土,失了精氣,難以維持形體變化而成的。

  至於『落漈』緣由,是因本地正處海眼,海潮由此漲落,甚至於那宮城,也是東海龍王所遺留。

  再問如何回歸故國。

  鬼中長者說,他們久棲於此,略通海性。落漈三十年一平,時有逆流向上,而今正當時候,如果修補船隻,趁流而行,或許可以脫出海眼,回歸中土。

  船員們或留念島上富庶溫存,或畏懼前途不定,不肯離開。唯獨我牽掛父母墳冢,願意捨命出航。他們紛紛取出金銀為我送行,還有一些原是錢唐籍貫的鬼也來托我為家裡送去音信。

  然後如言乘船逐流,海船登濤如飛,只一晝夜便回到了錢唐海面。」

  …………

  「我倆又去打聽過。」

  「宋萬平回錢唐後,出手闊綽,花錢如流水,而所用錢財多是大食海商慣用的銀幣,與故事相符。」

  「他又拜訪了幾個子弟在海上失蹤的人家,所訴音貌生平,絲毫不差。」

  「所以他的故事固然玄奇,但也堪有理有據。」

  兩鬼調查之後,回到了許二娘家中——一座寒酸狹小的茅草棚子,廚房、飯廳、臥室都擠在一起。

  也正如宋萬平說的,許二娘的性情執拗得很,即便得了許多錢財,也不肯拿去改善生活,依舊蝸居於此,苦苦追尋自己認定的真相。

  所以面對道士的質疑,她絞緊了雙手,只一句。

  「他在撒謊。」

  李長安無奈:「阿嫂認定宋萬平撒謊,可有證據?莫非是令郎曾經託夢於你?」

  「他在撒謊!」

  好吧,沒有證據,純屬臆斷。

  李長安已經考慮是否放棄這單生意。

  「道長。」

  黃尾卻突然開口。

  「宋萬平確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