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虞眉

  是夜。

  水月觀神堂。

  神堂里暗沉沉的、空蕩蕩的,無神也無佛,只有神壇上盤踞著一團龐大的陰影。

  光線昏慘,瞧不清形狀。

  「槐妖在哪兒?」

  一個屬於年老女性的沙啞聲音從陰影里響起。

  皂吏匍匐在堂下,全沒面對「邢捕頭」時的跋扈,像個剛出殼的雞崽子,把臉埋進地磚,動也不敢動。

  「孩兒辦事不利,讓虞眉走脫,但……」

  那聲音沒興趣聽他辯解。

  「薄子瑜兩個呢?」

  皂吏渾身一顫,把臉埋得更深。

  「死了。」

  黑暗裡沉寂了一瞬。

  那聲音突然笑了起來。

  皂吏仍舊不敢抬頭,只是聽見笑聲越來越近,幾乎就貼在他的後頸響起。

  他已然癱軟成了灘爛泥,渾身不敢動彈,只有兩排牙齒不自覺顫慄相撞。

  最終。

  「罷了。」

  笑聲又突兀停住,聲音退回了神壇之上。

  「好歹是俞真人親手點化,難免有幾分神通。」

  「這次就暫且記下,以後好生做事。」

  皂吏如蒙大赦,卻又壯著膽子。

  「那虞眉?」

  「無妨,一顆閒子而已,過了酒神祭,一切都將盡在手中!」

  「退下吧。」

  皂吏不敢停留,弓著腰倒退而出。

  房門開闔之際。

  恰逢雨消雲散。

  月光冷冷照進神堂。

  勾勒出那團陰影的模樣,原是一隻巨大的蝴蝶。

  被月光一晃,蝴蝶雙翅上映出點點碎光,一如銀河倒掛,一如霄漢翼張。

  正是百幻蝶。→

  但與先前不同的是,此時的百幻蝶頭部竟是嵌著一張人臉,一張蒼老的女性的臉,一張與於枚一般無二的臉。

  臉上神情古怪。

  上半張臉空洞且呆滯,下半張臉卻掛著一絲如偶有若無的笑意,更是開口道:

  「身入陷阱、突出重圍不說,還能挑翻我精心布置的後手?於真人啊,於真人,看來咱倆之間還是不夠坦陳。我需要你的幻境存身,你也需要我維持幻境,咱倆可是合則兩利,你又何必無謂掙扎呢?」

  笑聲在黑暗的神堂中迴蕩。

  於枚那雙空洞的雙眼,似乎也湧出一絲神采。

  但很快消失不見。

  化作一行血淚

  順著皺紋流淌。

  …………

  當虞眉自昏睡中醒來時。

  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圓井狀的巨大建築的底部,四周的石壁鑿有螺旋向上的通道。

  虞眉認得這個地方。

  或說。

  每一個來過瀟水的人,都該認得這個地方。

  這是酒神窯。

  只是。

  我怎麼會在這裡?

  恍惚了一瞬。

  她旋即想起自己奉命在瀟水調查一樁妖魔作亂事件,但自己的上司同時也是接頭人卻一直不見消息。直到今晚,卻突然傳信,命她在今晚亥時之前,去某處刺殺一個即將妖化的孩子。

  時間急迫。

  沒有丁點兒準備時間。

  當她匆匆趕到,卻不想,這居然是一個陷阱。

  接頭人叛變了?還是被妖魔控制了?

  虞眉面色凝沉。

  這兩個可能其實都只意味著一件事,那便是她身處險境且孤立無援。

  可是。

  自己又為何會在酒神窯?

  中毒的後遺症讓大腦有些遲鈍,努力思索,記憶的碎片才拼湊在一起。→

  她記起來了。

  夜雨飄搖,殺聲高織。自己冒著被萬箭穿心的風險登高四望,終於在重圍間窺得一絲空隙,尋得一線生機。

  可當自己真的突出重圍,逃進一條街巷時。卻發現前路上伏屍遍地,有人的也有妖怪,而殘屍之上,站著一個蓑衣劍客……

  「你醒了?」

  虞眉悚然回望。

  才發現記憶中那蓑衣人竟就蹲在她的身邊。

  她的手下意識就摸向腰間,卻抓了一個空。

  「你在找這個?」

  對方遞來一把連鞘短劍。

  虞眉不假思索,探手抓住劍柄,旋即,一抹雪亮劍光暴起,抹向蓑衣客。

  可蓑衣客早就抽身而退。

  虞眉不假思索挺劍追擊。

  不管對方是好意還是歹意,身為一個鎮撫司暗探,先將其控制在手顯然是第一選擇。

  然而。

  興許是傷勢拖累,興許是對方一味躲閃,虞眉一連搶攻了十餘劍,卻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沒傷著,反倒是自己牽動了傷勢,眼冒金星。

  猛一瞧,好似用劍的新手被老手戲耍似的。

  知道事不可為,虞眉立刻持劍自守,對方沒有追擊,只是笑道:

  「堂堂接天樓主、鎮撫司巡查虞眉,就是這樣感謝救命恩人的?」

  接天樓主?

  什麼東西?

  虞眉雖然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但愣是有一股子莫名的羞恥感湧上心頭。

  這感覺很快被她壓下去,她更奇怪,或說更加警惕,對方緣何知道她的身份,又為什麼要救她呢?

  「你是誰?」

  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卻招來了長久的沉默。

  蓑衣客思索了許久,開口卻反倒拋出來一個與「接天樓主」一樣莫名其妙且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聽過蛙鳴麼?」

  …………

  蓑衣客當然就是李長安。

  當他解決了那一幫子被嚇得腿軟的冒牌貨後,虞眉就突然躥出來,一頭栽倒在自己面前。

  道士把虞眉救起,帶到酒神窯,粗粗給她治療了一番。

  至於為何不離開。

  原因很簡單。

  李長安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幫手。

  而虞眉就是唯一的選擇。

  虞眉同環境中其他的妖怪是不同的。

  那些被俞真人抓來的妖怪,每一個都是食人無算,身負著累累血債。

  但虞眉不一樣,她只是一株因年深日久開了些許靈智的槐樹而已,被俞真人點化,成了幻境裡的鎮撫司暗探虞眉。

  她手上從未沾染過真正的人類的鮮血。

  而同樣作為「守墓人」——幻境的看守者,她同藤妖於枚也是不一樣的。於枚被塑造成俞真人的晚年模樣,是個日暮西山的老人,眷念故土且保守;虞眉則是俞真人青年時候,行事偏狹但銳利,敢於決斷。

  兩者的性格決定了他們對幻境的態度肯定是不一樣的。

  當然。

  更這的是。

  瀟水幻境已經被百幻蝶鳩占鵲巢了。

  她其實沒得選。

  所以唯一的問題:李長安要如何說服,扮演著虞眉角色的虞眉,她身處的世界、她的過往、她的身份乃至於她的愛恨情仇都是他人編織的幻夢呢?

  …………

  女人的好惡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尤其是任性的女人。

  譬如俞真人這位奇女子,她一不怕死人,二不怕妖怪,更不在乎什麼蛇蟲鼠蟻,但卻唯獨噁心一個東西——青蛙。

  早先說過,這位道家真人創造瀟水幻境時,完全是由著自個兒性子來的。

  所以她對青蛙的厭惡,就導致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地處南方的瀟水、水草豐茂的瀟水,在晚春時節,居然沒有青蛙和蛤蟆。

  這實在讓李長安費解,烤青蛙怎麼著也比燉老鼠容易下口啊。

  …………

  蛙鳴?

  虞眉莫名其妙。

  誰會沒聽過……她耳朵一動,夜裡靜悄悄的,因為安靜,所以平時被忽略的聲音才格外明顯,風聲的嗚咽,水聲的泊泊,偶爾的人聲與犬吠,與那持續不絕的蟲聲,可是,獨獨沒有蛙聲。

  虞眉沉默了一陣。

  「什麼意思?」

  她知道對方問的是「蛙聲」,但決計不是「蛙聲」那麼簡單。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李長安鬆了口氣,知道自己的話至少起了個好頭。

  「放鬆,不要抵抗。」

  說罷,合掌一拍。

  「啪。」

  虞眉驚覺,自己周遭所見,頓時就變得模糊起來。

  虛空中還深處一股力量,拉著她要往某處拽。

  這股力量並不強大。

  縱使傷重虛弱,她也能運轉法力輕鬆掙脫。

  作為鎮撫司的暗探,特別是剛剛遭受背叛,她的警惕心不會讓自己任由一個陌生人擺布。

  可是。

  那個堪稱可笑的問題。

  「你聽過蛙鳴麼?」

  卻死死壓在了心頭。

  她死死抿起嘴,最終放棄了抵抗。

  下一秒。

  周遭的所見再度清晰起來。

  她發現自己仍舊在酒神窯內,只不過方才還陡直光滑的石壁,現在卻爬滿了藤蔓與花草,有雀鳥騰躍其間,尋覓葉底的蟲子。

  她抬起臉。

  陽光從再無遮蓋的窯口投下來。

  亮得刺眼。

  短短一瞬。

  已然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