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像

  鄒萍死了。

  從樓頂一躍而下。

  身子重重砸在街面上。骨骼盡碎,內臟破裂,救護人員把她撿起來時,軟踏踏的,好似皮囊底下只是塞著幾團棉絮。

  但相較於這決絕一躍的轟轟烈烈,她的死亡本身卻顯得輕飄飄的,像陣風,眨眼就可忽略不計。

  至少鄰居們是平靜的。或者說,少了這個尖酸暴烈的女人,耳根子清淨了,鄰里關係反倒還安詳許多。

  警察們自然也是平靜的。跳樓自殺,沒有受害者,更有沒有兇手。乾淨利落,輕鬆愉快。誰也不麻煩誰。

  乃至於,劉衛東也是平靜的,或者說是渾渾噩噩的。

  渾渾噩噩收斂了遺體,渾渾噩噩去了殯儀館,渾渾噩噩出了殯。

  到頭來,只有袁嘯川這個相識尚短的朋友,反應激烈些,幾天來,咋咋呼呼要找個公道。

  可公道這東西,哪是這麼好得的?

  「呼。」

  辦公室里。

  袁嘯川深吸了一口煙,揉了把酸澀的眼睛。

  眼前,電腦屏幕的文件夾里,躺著兩件關於鄒萍自殺的證據。

  一者是幾張現場拍攝的照片:樓道幾道乾涸的血痕以及發黑的手印。

  另一件證據就直觀許多,那是一條用手機透過門縫偷偷拍攝的視頻,搖搖晃晃的畫面里曝光過度,天光是一片燦漫的白,把整個畫面都分割成黑白兩種顏色。

  而在一片漆黑的樓道里,有一個影子爬伏在樓梯上蠕動,光圈漸漸調整,隱隱可辨認出一個消瘦的輪廓,用著僅剩的一隻手臂,一點點往上攀爬著。

  袁嘯川沉默著,把這個看了十幾遍的視頻,看到了最後一秒。

  而後摁滅菸頭,關上了電腦。

  枯坐無益。

  死人的公道終究要由活人來討還。

  ……

  他去監控室調取當天的監控。

  想要找到那天闖入劉家的王八蛋,找到逼死鄒萍的直接兇手,才能指認洪岱海這個幕後元兇。

  可說實話,他這幾天已經看了好幾次監控,可因為小城市基礎設施的不完善,以及某些人的不配合,進展甚微。

  他這次調取,只是想找一找有沒有遺漏的地方。辦案不就是這樣麼,哪裡像電影裡光鮮亮麗,多半都是戰戰兢兢地枯燥地反覆求證。

  可剛到監控室,角落裡就響起些竊竊私語。

  「喲,這個袁隊長又來看監控啦。」

  「是呀,這幾天看了百十回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還能看出朵花兒來?」

  「我看他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別個劉衛東都沒得他上心。」

  「當然喲,少了個累贅,還搞到一大筆賠償,換我,我也不得上心。」

  「哎,你說這袁隊長這麼關心那家人,是不是和那個鄒萍有一……」

  「你小聲點,遭他聽到咯。」

  「怕啥子,我這是大膽假設。→」

  那些個風言風語,袁嘯川一個字兒不落地聽進了耳朵。他本就是空降下來的,還不依不饒地跟地頭蛇槓上,破壞了一些當地的潛規則,局裡上下對他有成見也不奇怪。

  有了成見,不著調的風言風語自然也隨之而來。

  剛開始,他還會發脾氣,後來也就懶得搭理了。

  蒼蠅蛀蟲之流,也就這點兒能耐。

  可這一次……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對那個車禍的案子這麼上心。」

  「肯定撒,你想哈嘛,別個老公都同意和解了,他還死咬著不放……」

  嘴碎的還想怪笑兩聲,烘托一下氣氛,可卻瞧見同伴目光驚恐。

  他一扭頭,就被揪著領子摁在了牆上,緊接著,迎上了一對怒火中燒的眸子。

  袁嘯川咬牙問道:

  「你龜兒剛才說的啥子?!」

  …………

  「你跟洪岱海和解啦?!」

  片刻後。

  劉衛東家中客廳。

  正在倒水的劉衛東動作一滯,目光有些躲閃。

  「你曉得了。」

  老袁從局裡得了消息,當即就氣沖沖趕到了劉衛東家裡。

  沒想,才開口質問,就得了准信。

  他腦子當場就嗡然一響,好一陣才勉強壓住怒火,沉聲問著。

  「啥子時候的事?」

  「昨天。」

  「為啥子不跟我說?」

  劉衛東笑了笑,沒有作答。

  老袁深吸了一口氣,點起一根煙,噴吐得雲煙霧繞。

  「你為啥子要和解?」

  「周圍的親戚朋友,還有鄰居都在勸我……」

  劉衛東還是老樣子,動作溫吞吞的,言語也溫吞吞的,可老袁正壓著一肚子火,哪裡耐得住溫吞,立馬就打斷了他。

  「他們為啥子勸你,你不曉得麼?!」

  可劉衛東卻點了點頭。

  「我當然曉得。」

  他抬起頭來,臉上透著無奈。

  「可是再繼續斗下去又能怎麼樣?別個家大業大,『黑牢』鬧得這麼大件事情,還不是被壓下去咯。」

  他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想過咯,這大半年,因為我家的事,身邊的親友遭了些罪,和解了就沒事了;家裡長輩這邊,我倒好,媽老漢死的早,但岳父母還在,也只有我老婆一個女兒,拿了賠償,也好給他們養老。」

  老劉一件一件掰扯下來,袁嘯川卻是越聽越惱火。

  「你只想過親戚朋友,想過你岳父母,那你想過鄒萍沒有?!」

  老袁越說越激動,指著劉衛東的鼻子就質問到:

  「你對得起鄒萍嘛?!」

  劉衛東眼神恍惚了一陣,半響後,還是平靜下來。

  他說:「我老婆死了。」

  袁嘯川頓時被氣得說不出話。

  你老婆死了,你就可以和仇人和解啦?!怕事不是這個怕法!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指著劉衛東破口大罵:

  「別個說得對,你就是個烏龜卵子!就是個軟慫!」

  罵完,氣沖沖轉身就走,可到了門口,還覺得一口氣摁不下去,又折轉回來,「呸」了一聲,這才終於摔門而去。

  …………

  劉衛東靜靜地目送袁嘯川離開。

  許久。

  才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老袁來時滿腔疑慮,去時怒氣沖沖。

  他並沒有想到,今天就是鄒萍的頭七,過了今晚,活人對死人最後的送別也將結束。更沒有察覺,劉衛東一掃前幾天的渾渾噩噩,顯出了別樣的精神頭。

  他今天起了個大早,把房子的里里外外都整理清掃了一遍,給大黃狗洗了個澡,給自己換上一身筆挺的西裝。

  現在,他只是悶著頭收拾起袁嘯川抖下的菸灰,而後又把供奉的祖師神像取了下來。

  旁邊大黃狗「嗚咽」著依偎上來,將腦袋塞進主人的懷裡。

  「黃兒啊。」

  他撫摸著大黃狗的毛皮。

  「你說別個有權有勢,我一平頭百姓……」

  劉衛東神色恍惚,手上卻是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地擦拭著神像,讓這古老蒙塵的泥塑漸漸煥發出艷麗的色彩。

  「能拿什麼跟人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