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屍佛

  自洞窟深處而來的誦詠聲依舊折磨著眾人的神經。

  窟中的惡臭愈加刺鼻,身前的陰暗愈加幽深。

  興許是殘屍太多,以至於腳下腐積的血漿又厚了幾分,已然沒過腳面。

  到了此時此刻,可謂是前路愈加險惡。

  而反觀除魔的隊伍,能繼續前行的卻只區區三十六人。

  敵眾我寡,概莫如是。

  但是。

  既然能頂著貫腦的魔音,殺透群屍,抵達此處。

  這僅剩的三十六人,哪個又不是本領高絕且心智堅毅之輩?

  所以,既然已下定決心,哪怕前路坎坷,只管奮力向前。

  …………

  刻鐘之後。

  李長安站在隊伍的最前頭,無視腳下堆疊的殘屍,只凝望著眼前愈加幽深的洞窟。

  他沉聲問道:

  「還有多少人?」

  火光晦暗不定里,有個年輕的聲音昂揚應道:

  「二十一人。」

  李長安點頭。

  「走。」

  …………

  炷香之後。

  道士割下一截袖袍,擦拭去劍柄上滑膩的血漿,又問道:

  「還剩多少人?」

  一片喘息中,某個渾厚的聲音沉聲以對:

  「十二人。」

  道士還是那一個字。

  「走。」

  …………

  半個時辰之後。

  李長安簡單處理了幾處新添的傷口,再問:

  「還余多少人?」

  此刻,身後的回應聲疲敝欲死。

  「七人。」

  李長安依舊是那一個字。

  「走。」

  …………

  又是一刻鐘,轉瞬即過。

  眼前。

  熟悉的洞窟「大廳」,熟悉的透著微光的道口,以及踐入血漿的綾羅,染上污濁的床榻……一切都如前日李長安造訪時一樣,連那日裡砍下的頭顱也還在血漿里浸泡著。

  這正是化魔窟的盡頭,再往前,通過對面那透著微光的甬道,便是曾經供奉三身佛的佛堂,如今屍佛的巢穴了。

  可此時,此處卻相較於洞窟前段安靜空曠許多。

  沒有蜂擁而上的屍群,也沒了漫天飄飛的黃符,只有通往佛堂的甬道前,幾具靜坐不動的「和尚」。

  毗盧帽、錦袈裟,正是千佛寺特產:肉身佛。

  三身佛都已然墜入魔道,它們自然不可倖免。

  但相較於之前斬殺的活屍,它們的異化程度委實要「客氣」許多,不過長些紅毛,生對獠牙罷了。

  配著陰慘的風聲,混著晦暗的火光,跌坐在血漿腐屍之間,倒也有些別樣的和諧之感。

  但李長安卻絲毫不敢小覷。

  說句俏皮話,這可是關底守衛,也算是小boss了吧。

  他抹了把臉上血沫,習慣發問:

  「還剩……」

  半截戛然而止的話語在空蕩蕩的洞窟中迴蕩。

  因為他意識到,此時此刻,哪裡還需得著多問。

  只略一回顧。

  左側,是塌著腰杆、氣喘如牛的老水匪黃太湖;右側,是披頭散髮、滿身血污的龍圖道人;身後,則是一直處在眾人保護中的「小和尚」空衍。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先前矢志相隨的三十六人,死的死傷的傷,其餘的抵不住魔音誦經斷續掉隊退去了。便是眼下這三人……

  「如何?」

  李長安低聲詢問,聲音沙啞,好似兩片砂布磨出來的。

  龍圖一路走來,嘴上一刻不停地念誦著: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這是淨心神咒,他全靠此咒強撐至此。→

  此刻聞言不便回話,可那一對通紅的眼睛望過來,只透著兩個字:

  慚愧。

  老水匪好似個破風箱,艱難吞吐了好幾口濁氣,這才抬起頭來。

  卻見著他一張老臉上,根根血管、經絡虬結凸起,青紅交錯分外滲人。

  「頂不住了,老夫的腦漿子都被這破經給念沸了,要是還年輕個幾歲……」他語氣全是不甘,惡狠狠颳了幾眼前頭的肉身佛,又看向李長安。

  「你這道人還能支撐?」

  道士按劍點頭。

  「果然厲害。」

  他嘿笑一聲。

  「怪不得少主栽在了你的手上。」

  你家少主人是栽在了判官手上,雖然我也砍了他一劍。

  道士心頭暗想,卻也懶得反駁,只回過身來,一邊默默恢復體力、法力,一邊仔細打量這幾具肉身佛。

  他曉得,這最後一關,只能由他一人一劍獨自來闖了!

  可,忽然間。

  「李玄霄。」

  那黃太湖沒由來地鄭重喚了一聲道士名號。

  「何事?」

  「此番入這窟中,費我許多氣力,折我許多弟兄,皆是因你一句:聖女就在窟中。是也不是?」

  李長安雖不解他為何突然說出這番話,但也坦然承認:

  「是。」

  「那好!那你給老夫聽清楚了!」他戟指著道士,語氣兇狠,「老夫不管它屍佛死不死,也不管這郁州活不活,我只要你把聖女給我帶出來!」

  這話未免太蠻橫,前路兇險未知,誰人敢打包票?

  但李長安卻也不與他爭辯,只反問道:

  「若是令教聖女已死?」

  當時還有一口氣,現在誰曉得?

  可哪想黃太湖半點糾纏也無,反而當即斬釘截鐵道: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道士沉默熟久,終於應允。

  「然。」

  「好!」

  黃太湖猛地大喝一身,這副老朽殘軀好似又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忽而俯身,將雙手摁進地上血漿,口中快速誦詠著些模糊不清的字句,聽來頗似閩南土語。

  隨即。

  李長安詫異地發現,腳下粘稠的血漿突然好似活水流淌起來。

  而身後,幾人來時的方向竟隱隱傳來些波濤涌動聲。

  「這是……」

  道士還沒估摸出味兒,耳邊就聽得老水匪大笑道:

  「今日就讓你們這些腐屍爛肉見識見識。」

  身後的波濤聲漸如雷霆涌動。

  「八百里太湖,為何只有老子敢稱蛟龍?!」

  話音方落。

  夾雜著殘屍、碎木、鐵片、砂石的血水匯成波濤洶湧而來。

  幾具肉身佛哼也沒哼上一聲,便被血浪席捲,接而攪入狂亂的水波當中。

  「啊喝!」

  老水匪雙手一分,自胸腔里迸出一聲斷喝。

  頓見塞滿眼前洞窟的血浪中,立時裂出一條道路,直通鄰接屍佛所在佛堂的甬道道口。

  無需多言。

  李長安拽起空衍便飛掠而去。

  但將要抵達道口,一具肉身佛居然掙脫了血浪,撲咬上來。

  只聽得。

  「敕。」

  火光乍現。

  一聲轟響里,肉身佛滾回血浪當中。

  李長安回頭望去,龍圖半跪在地,咧嘴一笑。

  他點點頭。

  轉身。

  一步跨入甬道。

  而屍佛……

  就在前方!

  …………

  這是李長安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屍佛的模樣。

  三頭六臂、身形巨大、青面獠牙、容貌獰惡,跌坐在蓮台之上,一如佛門護法明王。

  可惜是魔不是佛。

  再細觀之,依稀見得,那三張面孔還保留些原本形象,一為悲憫老者,一為嚴肅中年,一為灑脫青年。

  正同道士圖冊上一般無二。

  「找到你了!」

  道士眸光冷冽,邁步向前。

  可就是這一步,耳邊的誦詠聲忽而大盛。

  如果說先前是銼刀,這一下便是重錘鐵鑿!

  冷不丁的,便讓李長安一個趔趄半跪在地,眼耳口鼻析出點點血跡。

  但也就在這時。

  一道濕潤清風忽從身後掠出。

  那經聲即刻戛然而止。

  但奈何餘威猶在,道士恍恍惚惚抬起頭,發花泛紅的視線里,屍佛那張相對年輕的面孔上神情變幻不定,艱難地吐出了半句:

  「快……」

  空衍成功了!

  李長安心頭一喜,卻也立刻意識到

  時間緊迫,空衍撐不了多久。

  於是,道士心裡一發狠,狠狠咬了口舌尖,一股子劇痛衝散了腦中迷濛。

  他奮力往地上一撐,跌跌撞撞衝上前去,而後奮力一躍。

  人在半空,長劍鏘然有聲,青光大漲。

  這一劍。

  便要了斷因果。

  可就當劍尖將要臨身,空衍那張痛苦掙扎的面孔終於再度開口,說出了之前沒說完的半句話。

  只一個字。

  「……逃!」

  什麼?!

  一點涼氣忽自尾椎炸起,直竄天靈。

  李長安怒目圓睜,卻眼睜睜看著……

  那屍佛施施然一轉身,露出了掩藏在三顆碩大頭顱之後的——第四副面孔。

  發如披墨,膚若凝脂,媚眼如絲。

  白蓮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