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寺,法會當場。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一名白蓮教信徒高聲呼喊著,悍不畏死撲向了鎮撫司鷹犬。可在半道上,便被那名鎮撫司高手一刀捅穿了腸子,只有屍身來勢不減,把鎮撫司高手撞了個趔趄,差點與身後一個慌張老嫗滾作一塊。
鎮撫司高手站穩身形,沒好氣便要將老嫗推開。
可突然間。
腰眼一陣劇痛。
他難以置信低下頭。
便見得老嫗將手中的匕首在他腰眼裡轉了一圈,滿臉皺紋盡作扭曲笑意,口中喃喃:「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這只是場中一角,實際上這一幕在場中不斷上演。
方才還彩旗飄揚、佛唱裊裊的法會現場,如今已是充斥著混亂、哭嚎、鮮血、殺戮的屠宰場。
而高台上,白蓮左使向計升將這一切盡攬眼底。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待到法會最後一刻,瓣瓣蓮花從天而降之時。
他擲杯為號,潛伏在法會各個角落的教眾們,一齊發動起來。
農戶殺死走販,信徒殺死和尚,士卒殺死將官……呼號的,奔走的,場中頃刻成了一片混亂的汪洋,而鎮撫司的鷹犬們則被分割成一座座孤島,潛藏的白蓮教殺手便似水下的鯊魚,悄然展開了襲殺。
可笑,這幫鎮撫司的狗官死到臨頭仍不自知,居然幻想能與聖教和平共處?
向計升看見那些個鎮撫司的高手被前赴後繼的狂熱信眾,被明槍暗箭的襲擊撕成碎片;看見那名出身龍虎山的道人孤掌難鳴,終究身死道消;看見那個與他虛與委蛇的陳之極沖他搖尾乞憐,卻仍舊逃不過一死;看見鮮血,看見殺戮……
他滿目陶醉,望向法台上那個妙曼的身影——那是白蓮聖女,曾經他只能將垂涎深埋心底的尤物,也是他即將迎娶的妻子。
可是……
沒端端的,向計升心中忽的升起一點疑惑。
聖女不是還關在化魔窟麼?
耳邊一個聲音告訴他:你忘了?是你安排人將她救出來的。
哦,是了。
向左使恍然。
他志得意滿,舉杯遙敬。
今日立下大功,教內那些反對他遷任左使的聲音,終於可以消停了吧。
他盡情暢想著似錦前程。
直到……
「咚。」
一聲鐘響。
……………………………………
「無量天尊。」
龍圖道人垂目默詠經典,手中松紋古劍因劈砍了太多的骨頭,劍刃上滿是缺口;寬袍大袖的道服浸透了太多的鮮血,粘稠地粘在一塊,已是舒展不開。
他卻仍舊毫不遲疑,揮劍砍向又一名白蓮教徒。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行。
待到法會最後一刻,瓣瓣蓮花從天而降之時。
白蓮教,這些陰溝里的老鼠,自以為得計掀開了偽裝,一個又一個將自己暴露在了陽光下,卻殊不知自己中了陷阱。
反擊開始了。
外圍龍虎山的師弟們開壇做法、召祭鬼神;會場中,潛伏的鎮撫司高手發動了致命一擊;而最讓龍圖道人寬慰的是,官軍精銳成功彈壓住了會場秩序,將牽扯其中的無辜民眾疏散離開……
其中肯定也有不少白蓮教的餘孽吧。
他暗自猜想。
但那也不打緊。
只要剪除了此人,便是拔掉了白蓮教這棵大樹,其餘人等也只能做逃竄的猢猻。
龍圖道人目光幽冷,投向了場中赴隅頑抗的白蓮教妖人,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倒下,露出他們拼死護衛的賊首。此人神色倉惶,好像一條狗在搖尾乞憐。
大局已定!
可是……
龍圖道人瞧著這人,心中沒由來升起一點疑問:
這人……是誰?
立時,耳邊有個聲音告訴他:他是白蓮教主。
哦?
龍圖道人神色恍惚。
可白蓮教主何時到了郁州?
耳邊的聲音又說:白蓮教主難道不是一直都藏身千佛寺麼?
聲音催促道:
快,不要遲疑。機不可失,殺死他,覆滅白蓮教!
龍圖道人緩緩點頭,長劍一震,抖落劍刃缺口上點點血肉碎屑。
「除魔衛道。」
他喃喃自語,提劍向前。
直到……
「咚。」
一聲鐘響。
……………………
法台下擁擠的人堆里,多是山下和尚的佃戶。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但大多有著相同的境遇。
無非是天災人禍趕趟子似的往人身上湊,逼得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落到這郁州,靠著撿和尚的殘渣剩飯,掙個活路。
馬大娘亦是如此。
她本不信佛陀,可種了和尚的地,哪兒能不捧和尚的場?
所以今日天光未亮,便乖覺地上了山,聽了經,捐了錢,喝了粥,好不容易挨到日暮,瓣瓣蓮花從天而降……
忽的。
腦中嗡響。
下一刻,便似大夢初醒,或者魘然入夢。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幻,方才還是日暮時分,現在卻已然弦月高掛,周遭的寺廟高台變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的村舍田園,身邊的信徒換上了一張張她難以釋懷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著血光,狂笑混著哭嚎……
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昔日的家園;永遠忘不了這一晚——亂兵湧入村子,劫掠,屠殺;更加忘不了這個人……
她渾身顫抖,驚恐地看著前方獰笑著向她走來的人影。
是他!是那個惡魔!
那個殺了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公婆,殺了她的大女兒,殺了她的二小子的亂兵,現在這個惡魔又來殺她,又來殺她的麼兒,她唯一的子女了麼?!
不!決不!
不曉得從哪裡注入了一股勇氣,如同一條逼到絕境的母狼,她撲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像中的小,這個她一直以來的噩夢,好像個紙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輕易地撲倒在地,涕淚橫流哀聲向她求饒。
可這反倒激起了她的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腳踢尤嫌不夠,再用指甲開膛破肚,用牙齒撕開喉嚨。
直到仇人漸漸沒了聲息,漸漸不成人形,她這才停下了瘋狂,愣愣站起來,木然的臉上淚水混著血水直淌,她開口喃喃要念叨些說什麼……
這時。
「咚。」
一聲鐘響。
「嘩嘩嘩。」
忽如拔開了耳塞,能壓下一切嘈雜的細密雨聲湧入耳來。
下雨了?
什麼時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臉來,卻發現天色依舊是日暮,殘陽如血沿著雲翳的空隙涌動,黑雲如沉鐵,細密的雨點鋪天蓋地敲打下來。
她這才感到寒冷,這才察覺身上衣衫盡被雨水濕透。環顧四周,是一個又一個如她一般,茫然無措的,渾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屍體。
沒有亂兵,沒有大火,那麼剛剛殺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個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裡的「仇敵」。
有著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對著她。
她張了張嘴……
…………………………
撕裂空氣的劍尖,映著寒光凜凜。
眼瞧著「白蓮教主」便要命喪當場。
「咚。」
忽如其來的鐘聲震得龍圖道人眼前一花。
隨即,他便駭然發現劍下之人忽然變了張面孔,變成了自個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陳之極陳大人的模樣。
驚駭之餘,他奮力錯開劍鋒,勉強讓劍刃擦著陳大人的脖頸刺入後頭的木板。
而那陳之極卻還沉浸在幻覺中,手腳亂蹬,哭泣討饒:「別殺我,別殺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陣,才恍然回神,抹了把貓尿,瞧著龍圖道人,楞楞問了句:
「龍圖?」
但龍圖道人卻絲毫沒有理會他,只面目蒼白佇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著高台上枕籍的伏屍……這都是他一路砍殺過來,除魔衛道的「成果」。
這裡頭有白蓮教妖人,有和尚,有無辜民眾,更多的是鎮撫司的袍澤弟兄。
「我的兒!麼兒!」
台下,不曉得哪裡傳來聲悽厲的哭嚎。
龍圖道人身子晃了晃,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
短暫的茫然後,人們陷入了更大的哀慟與慌亂中。
從幻覺中醒來,他們發現拼命殺死的竟然是身邊的親友,妻子殺死了丈夫,兄長殺死了弟弟,而母親則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馬大娘抱著兒子,木然無語。
除卻方才那聲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讓她對外界喪失了所有的反應。
許久,她腦中升起一個悲憤的聲音。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死她的孩子?
難道是因為自己對神佛不虔誠,對她的懲罰麼?
她抬起頭,望向法台上,卻是一愣。
那是什麼?
法台上依舊是一排熟悉的蓮座,可蓮座上的卻不是往日裡的肉身佛們,而是一些個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並且在那一排蓮台之後,法台的深處,跌坐著一個三頭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樣,被龐大的身軀撐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張面孔上顴骨凸起,眼窩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橫生,明明生著惡鬼模樣,卻帶著三頂毗盧帽。
沒由來。
馬大娘想起某個流傳已久的傳說。
三身……佛麼?
而便在這時,這三頭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覺到了她的窺探,三顆頭顱一齊望了過來,一者獰笑,一者怒嚎,一者卻閉目誦詠著什麼。
她悚然一驚,可沒等著驚呼出聲,她懷中的孩子忽然顫抖起來。
她卻驚喜莫名,只道:我的孩兒活過來了?
馬大娘欣喜收回目光,卻在那稚嫩的面龐上,迎著了一對死灰的眸子。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眼白里泛起些許血絲,像是游蟲,絲絲向著瞳仁里鑽。
馬大娘哪裡管得了這些,只噙著淚,手忙腳亂擦拭去孩子臉上血水,小心翼翼喚道:
「麼……」
呼喚戛然而止。
卻是孩子並指成刀戳進了她的胸膛,讓那個「兒」字永遠也無法說出口。
她帶著一絲疑惑,一絲痛楚,一絲解脫,頹然倒地。那浸沒在泥水中,漸漸失去生氣的瞳孔里,映出了會場最後的景象。
一個又一個死者搖搖晃晃「復活」過來,向生者展開了復仇。人群慌張逃竄,卻絕望地發現會場邊沿圍上了許多和尚,他們拖著扭曲的軀體,緩緩逼近……
暴雨中,殺戮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