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一次打劫,收穫……不,是繳獲中小型戰艦若干。

  海盜船上的燃料與物資的保存情況都不錯,任務算是圓滿完成。

  不過短暫的歡欣鼓舞之後,總參處就一直處於全員加班的苦逼狀態了。

  傅落曾經以為,當兵就是防衛或者打仗,每天都生活在「哼哼哈兮」的背景音里,然後在黑布隆冬的太空迎敵,橫刀亮劍、披荊斬棘。

  她給自己的定位是,成為葉文林那樣的絕對前鋒,現在可能還要加上「像耶西一樣狡詐」和「像楊大校一樣堅定」。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是自己腦洞開太大,錯把軍旅生涯想像得十分熱血。

  現實永遠是個頹廢兮兮的猥瑣大爺。

  在這裡,除了打仗以外,原來還有無止無休的報告和無止無休的會議。

  艦隊怎麼布防?

  在nǎ里可以隱蔽?要不要時常移動?移動的路徑和原則是什麼?

  怎麼輪番出任務,出任務誰負責?用什麼戰略方針,拿什麼組織紀律?

  他們還得協助軍需後勤,盤點物資還剩下多少,安排剩下的怎麼用,其他所需如何取得,取得了,又該怎麼分配?

  ……不一而足。

  經營一支只能靠打劫為生、其餘只進不出的艦隊,可比經營一個公司難度大多了,光是命令傳達機制的頂層設計,傅落就抓耳撓腮地改了三稿,最後拿到總參會議上,被平時非常友好的上司和同事都會三堂會審一樣,輪番逐條向她發問。

  被這樣兇殘地輪幾次,也就難怪總參處的人都有過硬的心理素質了。

  傅落每次一本正經地寫報告開會時,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正常的國家公務員,正在做非常嚴肅的文職工作,然後每每電腦還沒來得及關上,她就會被派一個「圍剿」任務,光速從「正常的公務員」變成一個「專搶太空海盜的海盜」。

  就這樣,她在漂流的二部中,過上了一段「看我七十二變」的日子……長達數月。

  在此期間,傅落參加了無數次的軍事行動。

  用耶西的話說,巨艦和飛彈對轟是一件非常沒有品位的事,只有小艦太空近戰,才擁有真正的暴力美學。

  哦……對了,耶西那個王八蛋,現在是他們的特別顧問。

  傅落剛從外面回來,正在回自己寢室的路上,在總艦的樓道里走得飛快,制服依然是那身制服,身上的殺伐氣卻濃重得嗆人。

  這段時間,耶西帶她見識了千變萬化的小艦戰打法,那可真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為。

  耶西坑對方的同時也坑隊友——比如時常把傅落直接丟在敵人包圍圈中,再在旁邊坐等看著。

  海盜視人命如草芥,弱肉強食是唯一的生存標準。

  「如果你是個需要人拯救的小公主,你們的上級托我把你救出來,我當然可以一直照顧你——但是你不是自稱是個士兵麼?」

  耶西:「死在裡面,或者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傅落就發現了,想從他老人家那裡學點東西,不單要會唱春田花花合唱團曲目,還要足夠命大。

  漸漸的,在這樣生死一線的日子裡,傅落身上雖然不染塵囂,卻有了一股聞不出來的硝煙味,那是在模擬艙里摔打多少次都磨練不出來的、屬於真正的戰士的味道。

  此刻,傅落正一心二用地一邊惦記著通訊設備,一邊琢磨著軍艦調配權利的問題——像長江、瀾滄號這樣的巨艦,每一艘都有百十來條的隨從艦,嚴格來說,這些艦長手裡的資源比楊寧還要豐富,時間長了,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權力配比,會出問題。

  傅落的可靠之處就在於,壓力越大,她成長得就越快,楊寧大概是看準了這點,絲毫也不怕把她給累死,無論耶西怎麼折騰傅落,這位甩手上級一律冷眼旁觀從不干涉,完事後還會丟給她大量的文案工作。

  除了短暫的睡眠時間,傅落的大腦無時無刻不被塞得滿滿的。

  傅落刷開安全門,裡面還有一道普通門。

  她想得太入神,幾乎忘了這是什麼地方,下意識地抬腳想踹,腳才提起一半,這想起這裡不是俘虜的敵艦,只好摸摸鼻子,把伸出去的腿縮了回來,自我反省起來:「我真是越來越有土匪氣質了。」

  就在這時,門從裡面被拉開了,傅落對上了一臉詫異的軍需官董嘉陵。

  傅落:「……」

  她呆愣了片刻,然後一臉鎮定地彎下腰去,撣了撣褲腿——仿佛她本來就是這個意思一樣。

  董嘉陵歪頭打量她片刻,皺起了眉:「還執勤嗎?」

  傅落訕笑了一下:「不了,剛回來。」

  董嘉陵掃了她一眼,只覺得眼下的傅落越發不修邊幅,大概跟耶西混得時間長了,連頭髮都跟著後現代起來,長了一點的額發幾乎遮住半張臉,弄得本來就殺氣騰騰的人更顯陰鬱。

  傷眼啊……

  「跟我走。」軍需官嘉陵姐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傅落拖走了。

  「坐下,坐那。」董嘉陵把她按在一把椅子上,又翻出了塊白布單,抖索了一下罩在傅落身上身上,不滿地抱怨,「看你像什麼樣子!」

  軍需官這是要兼職理髮師傅的角色,傅落不好意思,連忙推辭:「哎,嘉陵姐,別別別,我回去自己剪一剪就行了。」

  原來在太空堡壘的時候,會有專門的後勤處可以打理這些事,然而少爺兵們落到了如今這步田地,當然就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傅落屬於頭髮長得很快的人,如果是在地球上,不到一個月就要去剪一次。頭髮多就算了,她的發質還很軟,稍稍長一點,就變得非常難對付。

  尤其她太忙,剛洗完頭倒頭就睡,或者水還沒擦乾淨就被招去出任務的情況時有發生,這樣一來,頭盔和枕頭就成了充滿惡意的東西,經常會給她留下一些十分犀利的髮型。

  軍需官的房間裡私人物品很多,牆上有細碎的暗紋,自己在燈外面加了個燈罩,桌上還有生態球。董嘉陵當然不會違紀放很奢侈的東西,可就是這麼普普通通的,她住的地方就是顯得比別的地方別致。

  連門後掛的鏡子都顯得比別的鏡子更文雅一些。

  傅落從中瞥見自己慘不忍睹的形象,自慚形穢了片刻,隨後自娛自樂地想:「唉,算了,美醜有命,富貴在天嘛。」

  董嘉陵用兩隻手掌夾住她的臉,抬起來打量了一番,忽然不著痕跡地問:「小時候留過長發嗎?」

  傅落用力回憶了一番,不大確定地點點頭:「小學以前吧。」

  董嘉陵:「那為什麼剪了?」

  傅落:「我媽工作忙,沒時間給我梳。」

  董嘉陵:「是怕麻煩嗎?」

  是怕麻煩嗎?

  傅落心裡想了想,其實多半是怕付小馨麻煩——梳頭髮太麻煩了,穿衣打扮也太麻煩了,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漂漂亮亮的什麼的……也太麻煩了。

  說話間,董嘉陵從床底下拖出一套非常複雜的設備。

  這玩意去過理髮店的人都知道,是最高檔的那種理髮師工具箱,洗剪吹燙染拉全能,無所不包,整個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盒子裡,拎著就走,造型專家羅賓老師最愛。

  傅落一邊做好了戰略轉移的準備,一邊顫顫巍巍地問:「嘉陵姐姐,你要幹什麼?」

  「坐好了,」董嘉陵頭也不抬,「不然我生氣了。」

  軍需官幾乎是整個艦隊的總後勤負責人,她的崗位本身就容易讓人產生依賴感,更不用說董嘉陵本人從來都是二部的全民女神,她在二部的地位比長官更加不可違逆,

  基本上,軍需官只要輕飄飄地皺個眉,說一句「我要生氣了」,戰艦上的糙人們就會像飽經訓練的忠犬一樣,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夾起尾巴貼牆根了。

  傅落掙扎了片刻,方才進門時那隨時準備大殺四方的殺氣就像一個屁,「噗嗤」一聲就沒了,她鵪鶉似的縮在椅子裡,聲氣微弱地說:「那好像是違紀的,而且……」

  「楊寧才不會管。」軍需官一句話讓她閉了嘴。

  傅落見抗議無效,只好默不作聲地拿出自己的閱讀器,開始逐條推敲起最新一稿的軍艦調配流程規範。

  至於腦袋什麼的……眼不見心不煩,隨她玩去了。

  不過後來,傅落沒能看完,就在一片芬芳間睡著了。

  恍惚中,那香味好像是甜的,就像賣手工烘焙的甜品店裡的味道,周遭暖暖的,似乎是午後的陽光。

  要是睡醒以後能再來一杯熱茶就更好了,傅落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被入耳式通訊里突然響起的聲音吵醒的,傅落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整個人卻突然一激靈,眼睛驀地睜開,兩秒鐘之後,她回過神來,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原來沒有蛋糕,沒有陽光,也沒有熱茶,她還飄在遠近無人的宇宙中。

  傅落抹了一把臉,帶著點鼻音說:「怎麼睡著了……出了什麼事,這麼大嗓門?」

  董嘉陵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在她身上搭了一條毯子,自己坐在一邊拿著一本書,正在慢慢翻看,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沒什麼,上次你們不是帶回一個遠地通訊站嗎?技術兵們用裡面的設備改造通訊站成功了。」

  傅落一聽不是遇襲,頓時先鬆了口氣:「哦……」

  隨後,她慢半拍才反應過來這代表了什麼,頓時一蹦三尺高:「什麼!」

  通訊站構建成功,通訊開始恢復了!

  他們以後可以在茫茫宇宙中搜索戰友,甚至……甚至聯繫地面的親人了!

  董嘉陵哭笑不得:「現在通訊站那邊肯定擠滿了人,你別去湊熱鬧。報告很快會上呈總參處的,著什麼急?」

  傅落想了想,也有道理,於是淡定了些,可心情卻無法抑制地無比飛揚起來。

  只要每天都能看見一點起色,再艱難的日子都會讓人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有一點微末的希望,就足以支撐他們一路往前走了。

  僅僅是一個通訊器,傅落就忍不住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低頭傻笑了起來。

  這一低頭,傅落才終於瞥見了鏡子裡的自己,她的傻笑一瞬間僵在嘴角,整個人都風中凌亂了。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