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總是來的很早,只是一個打盹的工夫,就到了暮色時分,許一凡也沒有繼續坐在一樓的台階上,而是去了二樓的房間內。閱讀
房間不大,東西不多,卻收拾的很乾淨,許一凡此刻正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桌面上放置著大量宣紙,而許一凡正提著筆,在一張潔白如雪的宣紙上寫寫畫畫,在其手邊,已經放了一摞早已經畫滿圖案的白紙。
趙娣手握著既是養劍壺,又是酒壺的紅塵壺,斜靠在桌子邊,時而看向窗外的皚皚白雪,時而轉過頭,看向那個微蹙眉頭,認真畫圖的男人,眼神有些恍惚。
這些圖紙都是建造圖,趙娣看不太懂,可他能看出來,這是對西涼山的規劃圖。
之前,敖戟帶著一個姓陳的督造官員,帶著一沓厚厚的圖紙前來,許一凡在拿到這些圖紙之後,就回到了房間,在把所有圖紙都看完之後,他沉思良久,然後開始鋪紙提筆作畫。
讓趙娣感到意外的是,許一凡不但字寫得好,畫工也不差,他畫出的很多圖紙,跟之前敖戟拿來的圖紙,分毫不差,只是在諸多細節下有所改動,看似不起眼的改動,卻讓整個建造圖看起來更加的舒服。
許一凡畫圖的速度很快,這得益於他藉助很多工具,比如鉛筆,卡尺,圓規等讓趙娣眼前一亮的小東西,只是一個下午的時間,送過來的圖紙,已經被許一凡重新畫了一遍,不說別的,單單許一凡這份執行能力,都是同齡人難以做到的。
趙娣在這期間,發現許一凡一個不為人知的優點兒,那就是過目不忘。
也對,若是沒有這個本事,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餘年的許一凡,怎麼可能還能傳授言午堂學生那麼多知識呢。
在許一凡專心作畫的時候,宋志武家裡也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離家近二十年的宋玉,在從西涼山下來之後,終於第一次踏進了這個家門,說是踏進家門有些不準確,他只是跨過了門檻,然後就跪在院子裡,一聲不吭。
對此,當時正在作畫的許一凡,只是順著窗戶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沒有理會什麼,而宋家人也沒有說什麼,權當沒有看到他一般,各自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任由宋玉長跪不起。
待到黃昏時分,早已經醒來的宋老夫人,終於還是走出了家門,其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包裹里的東西不少,卻都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幾十件衣服,幾十雙鞋子,衣服就是尋常的衣裳,夏冬兩季的衣裳,鞋子也只是千層底的布鞋而已,針腳很好,嶄新嶄新的,其中還有不少孩子的鞋子,顯然,這是老婦人為那未曾見面的孫子準備的。
老婦人在把東西遞給宋玉之後,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伸出手摸了摸這個已經不再是個孩子的男人的腦袋,然後嘆息一聲道:「回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說完,老婦人就顫顫巍巍的轉身,不去看拿著包裹,紅了眼睛的宋玉,徑直回到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娘......」
宋玉聲音哽咽,跪著前行,想要去推開那扇門,可是,當他的手伸到半空的時候,他還是放下了,看了看那扇緊閉的房門,聽著房門後,那壓抑至極的啜泣聲,眼淚抑制不住的從眼眶流出。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宋玉小心的把包裹收好,然後對著房門重重磕了幾個響頭,一邊磕,一邊低聲道:「娘,孩兒不孝。」
磕完頭之後,宋玉抬起頭,站起身,對著房間輕聲道:「娘,孩兒走了。」
說完,宋玉站在門口等了片刻,見房門始終不曾打開,他只好轉身離開,臨走時,留下了一沓銀票,這是他這些年在軍中積攢下來的軍餉。
待到宋玉走出院子的時候,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宋玉猛地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房門,只看到老婦人正倚靠在門框上,正眼含熱淚的看著他。
宋玉很像走過去,可是,當他準備轉身的時候,卻看到老婦人已經轉身,而宋玉也低下頭,然後徑直離去。
當時,看到這一幕的趙娣,忍不住說道:「其實,這個宋玉並不壞。」
「嗯。」
許一凡聞言之後,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趙娣見狀,看向許一凡,忍不住問道:「你不打算做些什麼嗎?」
許一凡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趙娣見狀,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宋玉走了,至於他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心中如何去想,外人不曾得知,而許一凡也不在上心。
從下午一直到晚上,許一凡都在作畫,當他終於停下的時候,房間內已經鋪滿了厚厚的一沓圖紙,比敖戟送來的要多出一倍不止。
作完畫之後,許一凡把這些圖紙歸攏一番,拿著這些圖紙,提著燈籠,徑直離開了,他是一個人離開的,沒有讓趙娣跟隨。
出去了大約兩個時辰之後,許一凡空手而回,在一樓陪著老婦人說了會兒話,直到老婦人睏倦了,許一凡這才上樓休息。
一夜無話。
翌日,天才蒙蒙亮,許一凡就起床了,自從昨天大雪停歇之後,就沒有在下,因為寒冷,路面已經結了一層冰。
許一凡走出房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後對早已經收拾妥當的趙娣說道:「走吧,該出發了。」
趙娣看了看因為洗了冷水臉,而導致臉頰殷紅的許一凡,又轉過頭,看向正在廚房忙碌的兩個婦人,問道:「不吃了早飯在走?」
許一凡搖搖頭,說道:「之前耽擱了不少時日,得儘快去往玉門關,跟使團匯合,爭取在月底抵達長安。」
聽到許一凡這麼說,趙娣自然沒有說什麼。
雖然不在這裡吃早飯,可幾個婦人還是給許一凡他們準備了不少乾糧,在許一凡離開的時候,老婦人拉著許一凡的手,好一番叮囑,嘮嘮叨叨,喋喋不休,說的都是些天氣冷,多穿點,別凍著,出門在外,要懂得隱忍之類的話。
面對老人的絮叨,許一凡不但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反而聽得很認真,直到老人自己停下來,不在說了,許一凡這才說道:「我走了,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然而,老婦人卻拉著許一凡的手,拍了拍,說道:「老頭子生前就說過,你是個做大事兒的人,走了就別回來了,這地方也不是啥好地方,老婆子我身體還算硬朗,還能多活幾年,你只要心裡還記得老婆子,老婆子就很安心了。」
「還是要回來的。」許一凡笑著說道。
老婦人笑著搖搖頭,說道:「有心就好。」
說完,老婦人猶豫一下,張了張嘴唇,還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許一凡知道老人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宋玉的事情,雖然老婦人表面上不原諒這個不孝的兒子,可作為一個母親,豈能真的去記恨兒子不成,當初,宋志武把宋玉送到軍中的時候,老婦人可沒少因為這件事跟宋志武吵架,現在宋志武走了,孫子還小,宋玉雖然多年不曾回家,可畢竟是自己的兒啊,說不掛念是假的。
「老夫人請放心,宋玉的事情,我自有安排,現在讓他留在這邊也是為他好,等我到了長安,事情安排妥當了,我.......」
然而,不等許一凡說完,老婦人就搖搖頭,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婆子我沒有讓你幫他什麼,我也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要輕易讓他去送死,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了。」
許一凡聞言,重重的點點頭,說道:「放心吧,不會的。」
老婦人深深地看了許一凡一眼,說道:「孩子,我相信你,去吧,去吧。」
說完,老婦人就鬆開了許一凡的胳膊,而許一凡則衝著老婦人作揖行禮,然後又看向兩位女眷,說道:「老夫人就有勞二位嫂嫂了。」
「公子言重了,這都是我們分內的事情。」兩位女眷連忙說道。
許一凡又看向宋鎮北,伸出手,揉了揉孩子的腦袋,然後轉過身,從包裹當中抽出一把炎刀,遞給宋鎮北說道:「上次就答應你的,現在交給你,好好讀書,我在京城等你。」
宋鎮北接過刀,然後衝著許一凡彎腰作揖道:「我會去找你的。」
「好,我等著。」
說完,許一凡就不在逗留,轉身離開院子。
姜三甲早已經等在門外了,除了院子之後,許一凡和趙娣就上了馬車,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鞭撻聲響起,馬車開始緩緩滾動,朝著鎮子外駛去,而宋鎮北一家人則走出院子,站在門口,看著三人的離去。
老婦人佝僂著身軀,看了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伸出手,拍了拍宋鎮北的腦袋,說道:「記住那個人說的話,好好讀書,你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就想讓你讀書,可那時候沒有機會讀,現在有機會了,你要珍惜,知道嗎?」
「知道了奶奶。」
「記住那個人,若是你有朝一日,能去京都,一定要護在其身邊,哪怕是死,也要護住他,知道嗎?」
「知道了奶奶。」
「不要去怨恨你叔叔,他也很苦,活得也不輕鬆。」
「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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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一凡來的突然,走的也很突然,原本他們起的已經夠早了,可是,有人比他們起的還早。
當馬車穿過小鎮,緩緩駛出小鎮的時候,在鎮子口的那棵老-胡楊樹下,站著數百人。
這些人大多數都是老人,穿著都很樸素,大部分都是粗布麻衣,還有不少老人身上的衣裳打滿了補丁,其中有些人,要麼失去了胳膊,要麼失去了腿,能全須全尾的基本不多。
他們都是小鎮的居民,也是鎮西軍的老卒,在這個寒風刺骨的早晨,以往連站直身軀都需要藉助外物的他們,此刻卻排列成隊,目光注視著那輛緩緩駛來的簡陋馬車。
本來速度就不快的馬車,在距離鎮子口沒多久的地方停下,身著一聲白袍的許一凡,緩緩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這群老卒面前,不言不語,在眾目睽睽之下,許一凡一揖到底。
鎮西軍參將許一凡拜見鎮西軍老卒。
這五百老卒,看到這一幕之後,熱淚盈眶,然後,為首一位年近七旬的獨臂缺耳老人,拍了拍衣袖,跪倒在地,朗聲道:「步兵老卒趙長安,恭送許將軍入京。」
在老人跪下之後,其他人也緊隨其後,紛紛跪下。
「先鋒營老卒高粱,恭送許將軍入京。」
「騎兵營老卒解飛甲,恭送許將軍入京。」
「輜重營老卒鄭西涼,恭送許將軍入京。」
「......」
五百老卒,面對那作揖不起,遲遲不肯直腰的白袍少年,此起彼伏的恭送聲,不絕於耳。
坐在馬車上充當馬夫的姜三甲,看到這一幕,微微眯起眼睛,眼神迷離而恍惚,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兒,眼中充滿了追憶神色。
遙想當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也有一個姓許的武將,來到了西北,在他離開的時候,也曾出現過無數士卒百姓千里送行的場景。
當年,因為那個男人,西北少死了很多人,少打了很多年仗,也是因為那個男人,讓西北的百姓,對朝廷有所改觀,可惜,這種改觀持續的時間不到十年,就煙消雲散。
當年,在許淳被誅殺於皇城當中的消息傳到西北的時候,在朝廷著力剿殺許淳一黨的時候,西北三洲有無數百姓不惜身死,也要為其披麻戴孝,每逢清明節的時候,都會遙遙的祭奠那位有謀逆罪名的武將。
時隔二十餘年,當一個同樣姓許的年輕人,來到西北的時候,他也為西北帶來了和平,也在不遺餘力的改變著西北,五百老卒的恭送,既是對許一凡的恭送,也是對許淳的恭送,同時,也是對朝廷的一種無聲的威脅。
十五年前,死了一個許淳,西北人無能為力,若是十五年後,再死一個許一凡,那西北人可不會再坐視不管,置之不理,鎮西軍可以死在征伐西域的戰場上,可以戰死在邊境上,也可以戰死在玉門關內,戰死在長安城下。
五百老卒,代表的不止是鎮西軍的老卒,而是整個鎮西軍,還有整個西北的百姓。
坐在姜三甲身邊的趙娣,看到這一幕,內心震動不已,手中的養劍壺顫鳴不止,壺中的無塵劍,在這一刻隱隱有出鞘的跡象。
西涼山,西涼鎮,西涼老卒,齊聲恭送那個白袍少年。
良久之後,許一凡緩緩起身,環視一周,轉身返回馬車,這輛簡陋的馬車,再次啟程,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風雪當中。
回到馬車上的許一凡,獨自一人坐在車廂內,其表情冷峻,目光深邃,看向窗外的皚皚白雪,一言不發。
坐在車廂外的趙娣,轉過頭,看了看車廂內,又看向前方,輕聲道:「我有些明白何為袍澤之義了。」
姜三甲聞言,緩緩說道:「不止是江湖人輕生死,重義氣,軍伍之人尤甚之。」
趙娣轉過頭,看向姜三甲問道:「當年的許淳,是否也是如此?」
姜三甲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很像,卻又不一樣,他們都是心懷天下之人,只不過,二人的做事手段卻不盡相同,許淳偏向陽謀,而他則更偏向於陰謀,或者說,為達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
「哪種更好一些?」趙娣又問道。
姜三甲搖搖頭,說道:「二者並無高下之分,說不上誰更好一些,不過,我相信他可以走的更遠一些。」
趙娣聞言,若有所思,點點頭。
坐在車廂內的許一凡,聽到了二人的交談,卻並沒有上心,此刻的他,心中很愧疚,愧疚沒能在西北做更多的事情,他也很愧疚這些老卒的恭送,他許一凡何德何能,當得起這些老卒的支持啊。
在宋志武家中,許一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家的感覺,不管是宋志武,還是老婦人,對待他都像對待自己的兒子孫子一般,那些絮叨的言語,充斥著最真切的關懷,讓始終漂泊不定的許一凡,有了片刻的安寧。
方才,這五百老卒的恭送,讓許一凡有了依靠的安全感,他終於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奮鬥,在他的身後,也站著一群人,他們的支持和信任,讓許一凡更加堅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大雪隆冬,寒冷凌冽且刺骨,可許一凡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獨坐在車廂內的他,不知何時,就那麼依靠在車廂上沉沉睡去,整個人隨著馬車的顛簸而起伏不定,這個俊美少年,在睡熟當中,嘴角翹起,勾起一抹動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