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眾人安慰了秦老漢一回,又請他細細說了那人的身形樣貌,讓畫師做了像。

  邵離淵立刻命人將畫像刊刻後大量印刷張貼,又派人去請陂耶郡王前來說話,晏驕則和龐牧親自護送老人家出去。

  快到門口時,晏驕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倘若日後有類似的事情,您還會救人嗎?」

  老爺子本能的搖了搖頭,可過了會兒,卻又緩緩點了點頭,滿是滄桑的臉上有些落寞的嘆道:「生在大祿也好,身在赫特也罷,總歸都是條命啊!」

  他那小孫兒的屍首現在都沒找到,家人便都存了僥倖,想著或許他根本沒有死,只是迷失了方向,或是傷病未愈,然後被當地某個善良的人家像自己收留那漢子一樣收留了……

  不知什麼時候,陰霾的天上又落起雪來,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冰涼的雪花刀割一樣扎在臉上,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在外盤旋已久的狂風突的卷進來一團雪花,平地拔了個捲兒。

  晏驕和龐牧都下意識眯了眼睛,睜眼看時,一個與秦老漢有七分相像的中年漢子滿頭是雪立在門口,也不知在外等了多久了。

  秦老漢最後對龐牧和晏驕行了一禮,出門與那來接自己的漢子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那漢子面上大驚,二話不說跪下去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晏驕迅速朝一邊避開。

  她無功,沒臉受這些沉甸甸的禮。

  龐牧挺直脊背立在原地受了,又微微還了一禮,那漢子刷的紅了眼眶,又磕了個頭,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攙扶著老父親往外遠去。

  風雪漸大,路上難免有些濕滑難行,老人家腿腳不好,三步一個趔趄。

  那漢子索性在前面蹲下身去,將老父背在背上。

  也不知爺倆兒說了什麼,秦老漢突然呵呵笑了幾聲,又嘆息著,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父子倆這才穩穩噹噹的回家去了。

  秦老漢父子不經意間的細小舉動猶如一隻看不見的小手,輕輕在龐牧腦海中撥動了一下,然後記憶深處那些塵封多年的碎片就像眼前的風雪一樣,驀的飛起,紛紛揚揚。

  龐牧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戰死沙場的父親。

  想起自己憋著一口氣,!,拼了命的將他往營帳里背,那滾燙腥甜的血卻源源不斷的湧出來,順著縫隙滲透了父子兩人的鎧甲,一直貼到肉里去,燙的他心都疼了。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吊著一口氣,將泡了血的頭盔戴到自己頭上時的情景。

  那時的定國公還只是個尚未長成的少年郎,父親的頭盔對他太大了些,才一戴上,就猛地滑下去蓋住了雙眼,而等他手忙腳亂抬起頭盔時,看見的就是父親至死都牢牢盯著邊關方向的雙眼。

  龐牧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實在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爹了。

  畢竟,他是個大人了,一味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的肩膀是扛不起數十萬邊關將士和百姓存亡重擔的。

  恍惚間,龐牧感到一陣熱度掌心傳來,垂眸看時,晏驕沖他燦然一笑。

  這笑便如冬日陰霾久不見日出後猛然綻放的太陽,熾熱滾燙,瞬間將他心中的陰冷驅除殆盡。

  龐牧極其緩慢的眨了眨眼,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只覺一股溫柔而堅定的暖意沿著手臂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他全身都暖了。

  他悠長的嘆了口氣,似乎感覺到那些悲涼苦楚都如潮水般褪去。

  晏驕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輕聲道:「我在這兒。」

  剛才有那麼一瞬,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孤單的像雪地里一匹獨狼,無路可退,卻又無處可去,只是固執的往前,也許不知什麼時候走著走著就會直挺挺的死去……

  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很快便徹底消失在茫茫雪幕,龐牧問了句,「當年那些陣亡老兵?」

  他分明還沒說完,小四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娃娃臉卻早已心領神會,「元帥放心,兄弟們都按個人籍貫、姓名,挨家挨戶送的恤銀,還有回單哩,絕無錯漏。也跟地方官府打了招呼,但凡有用人之處都優先考慮傷亡將士家屬。」

  就拿秦老漢來說,這一家人無權無勢無關係,若非本地衙門照顧,這從各家使館收泔水的肥差卻也落不到他頭上。

  龐牧這才點了頭,與晏驕一起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晏驕有意將龐牧從回憶中拉出來,便主動開口道:「那會兒聽你說起陂剎郡主的親屬關係,我覺得在外接應的應該就是她的那什麼表哥。」!」

  陂剎郡主從未來過京城,素日接觸的人也相當有限,很難做出這樣橫跨千里的計劃。但她表哥德爾默卻頗有點能耐,早幾年就在兩地之間倒騰買賣,將赫特的香料、羊皮運來大祿,再倒騰大祿的絲綢、茶葉和瓷器回去,一來一回兩倍的利。

  那德爾默很有些認錢不認人的意思,並不大在意兩邊百姓死活,打仗不打仗都無所謂,只別耽擱了他掙銀子就好。當初昭琳部還在遲疑是否要像赫特那樣跟大祿軍隊死磕到底時,就是德爾默鼓動的自家父兄,悄然站在了主動投降這條路上。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德爾默本人和昭琳部都遠比赫特更受朝廷待見,前者個人還被賜了一處城西的鋪面,特別恩准他長期留人在此買賣。

  陂剎郡主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其他幾個使團必然也驚惶不定。有鬼的自然心虛,沒有鬼的卻也免不了擔驚受怕,若有朝廷使者前去慰問安撫,必然有效。

  想到這裡,兩人不由加快腳步,趕緊回去把這個主意跟邵離淵說了。

  邵離淵難得看著龐牧的眼睛裡有幾分滿意和欣喜,「我正有此意。機會只有一次,也要留個退路,必然要派個穩妥可靠的人,故而在人選上略有些躊躇。」

  萬一德爾默那邊早有準備,他們去了之後一無所獲又該如何是好?到時對方借題發揮,必然又要為朝廷平添麻煩。

  邵離淵斟酌片刻,雖有些懷疑那兩個侍衛究竟符不符合「穩妥」這一條,到底是點頭應了。

  正如他所言,在跟邊疆部落的人打交道這方面,刑部人員確實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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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牧叫小四小五上前,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見機行事。」

  一聽到這四個字,晏驕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來一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問題:

  這「見機行事」,到底應該見什麼機,行什麼事?根本就跟沒說一樣嘛!

  在這!這種非關鍵時刻,晏驕的疑問基本上就直接寫在臉上,小八就在她身後低聲笑道:「這是元帥給他們放權呢。」

  因著秦老漢父子的事,這些人也被勾起舊事,眼見著一時半會兒的,稱呼又改不回來了。

  「放權?」晏驕疑惑的轉過頭去。

  也不必小八再解釋,小六就已經大咧咧道:「說白了,就是有機會就動手辦事兒唄!」

  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帶跑偏了,反正現在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道理。

  她才要跟龐牧再說幾句時,外頭的人就稟告說陂耶郡王來了。

  眾人忙收了話頭,正襟危坐起來。

  也不知當之前龐牧究竟跟陂耶郡王怎麼聊人生的,反正此刻的他看上去比當時在茶館見面時更老實內斂了數倍。

  陂耶郡王小心翼翼的坐下,非常委婉的問道:「不知幾位大人召小王過來,有什麼是小王可以效勞的麼?」

  邵離淵收回視線,開門見山道:「郡王可識得昭琳部的德爾默小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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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陂耶郡王點點頭,「只是不熟。」

  邵離淵唔了聲,貌似不經意的道:「看來赫特部妃子之間的恩怨也非空穴來風啊。」

  陂耶郡王放在膝蓋上的手攥了攥,沒否認。

  當年的赫特老國王身邊有名分的妃子就有八、九個,沒名沒分的就更多了。其中正妃乃出自昭琳國的公主,也就是如今陂剎郡主的生母。她的出身高,老國王又要與昭琳結盟,所以就對正妃打壓側妃、侍妾的行為視而不見。幾年下來,包括陂耶郡王生母在內的數位側妃、侍妾都鬱郁而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妃到底也沒有好結果:她與老國王所生的五兒一女現在只剩下一個陂剎郡主,而自己也在投降當日自刎,首領的寶座兜兜轉轉後竟落到了平時隱形人似的陂耶郡王頭上。

  不僅如此,曾被視若掌上明珠的陂剎郡主還要背井離鄉前來和親,嫁的還是個註定登基無望的浪蕩皇子,可想而知,與她要好的德爾默郡王對陂耶郡王會有多麼的不滿和仇視。

  這些恩怨昨天夜裡龐牧都跟晏驕!驕和邵離淵細細分說了,此刻倒也不必再解釋。

  「聽聞郡主與德爾默小郡王關係甚是親厚。」邵離淵想了下,又問。

  陂耶郡王老實點頭,「他二人是表兄妹,兩部離著也不遠,兒時便時常聚在一起玩耍。」

  現在兩個小國都支離破碎,降格成部,還多了他這麼個共同的敵人,估計話題就更多了。

  陂耶郡王一驚,連忙搖頭,「這個,這個小王實在不知!而且各部間姻親不少,十個里怕不有五六個就是親戚,或許,或許長輩們並沒有這個意思……」

  確定和親的郡主跟情郎跑了,此事爆出來絕對是驚世醜聞,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到時天子一怒……

  陂耶郡王急的都站了起來,「赫特當真是誠心與大祿聯姻,絕無二心啊。」

  龐牧涼涼道:「你們誠心有什麼用,郡主自己倒是長本事跑了。」

  他一張嘴開開合合,愣是沒發出一個音節,眼見著鬢角都滲出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見他把牙一咬,袍子一掀,直挺挺跪下,一字一頓道:「小王素來仰慕中原文化,請聖人務必允許小王入太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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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均是一愣,顯然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番話來。

  單純論身份,他確實夠格入太學,可關鍵在於他乃赫特部最高首領,這麼一來,明面上是讀書,可實際上就是質子啊。

  邵離淵沉默片刻,「此事非同小可,需聖人親自裁奪。」

  陂耶郡王道了謝,才要離去時,卻聽盯著他看了許久的龐牧輕笑一聲,「郡王果然醉心中原文化,旁的暫且不提,借刀殺人這招用的倒是挺溜。」

  陂耶郡王的神情有片刻凝滯,不過馬上就恢復正常,快到令人懷疑是錯覺。

  「小王愚昧,實在不知定國公什麼意思。」

  「明不明白的,現在也不要緊了。」

  龐牧哈哈笑了幾聲,搓著手圍著他轉了兩圈,漫不經心道:「你身為赫特郡王,身份貴重,更事關政局安定,輕易挪動不得。!。想讀書還不簡單麼?大祿多得是書籍文獻,郡王走時只管拉幾車回去,管夠。我依稀記得你還有一個弟弟,今年也十三了吧?嗨,也該說媳婦兒了。巧了!陛下前幾日還跟我說呢,有意為幾位公主招婿,不若就請令弟來做個駙馬,一生安享富貴榮華。」

  他這番話說的光明正大,可陂耶郡王的冷汗都下來了,勉強擠出來的笑簡直比哭還難看,「這個,舍弟頑劣,難配公主之尊……」

  龐牧不等他說完就帶著幾分殺氣的一擺手,強行制止後看向邵離淵,「邵大人意下如何?」

  邵大人還真在考慮這個問題,不過就是一開始的切入點不大對:

  龐牧一嗓子倒叫他想起來另一件事:

  何謂公主?皇帝之女,可大祿朝開國至今卻不止有一位皇帝呢。

  若他沒記錯的話,先帝留下的幾位公主中,確實還有幾位年紀到了卻依舊待字閨中的……

  想到這裡,邵離淵毫不猶豫的點頭,「定國公所言甚是,既能成就秦晉之好,又何苦再行他舉?本官這就寫摺子。」

  然而龐牧壓根兒不想聽他繼續說話,直接端茶送客。

  把人送走之後,晏驕才問龐牧道:「他弟弟是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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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邵離淵也有這個疑惑,茶都端起來了,拿著杯蓋颳了半天也沒喝一口。

  龐牧嘿嘿冷笑幾聲,緩緩吐了口氣,「果然但凡是個讀書人都滿肚子壞水,等閒輕視不得啊。」

  邵離淵重重哼了聲,晏驕也從桌子底下掐他大腿。

  龐牧立刻面不改色的換話題,「按理說,陂剎郡主鬧了這麼一出,赫特少不得要替她背鍋,留下郡王為人質倒也不算過分。可若陂耶郡王留下,赫特就要另推人上前,而現存全須全尾的王子統共也就那麼三四個,身份最高、年紀最接近的就是陂耶郡王的弟弟。」

  說到這裡,龐牧似乎陷入了回憶,「我曾在七年前的宴會上匆匆一瞥。當時那少年才不過六歲,但眼神已經十分銳利,打眼看!看去就知道是個非常有主見,心性異常堅定的人。」

  他看向晏驕和邵離淵,「你們可知我這麼多年來在荒郊野嶺風餐露宿,得出來的金律是什麼?」

  晏驕下意識地問:「是什麼?」

  龐牧好像回憶起某些不太愉快的經歷,幽幽嘆道,「永遠不要輕視野獸,哪怕是幼崽也不行。」

  半晌,又聽邵離淵斬釘截鐵道:「本案首尾,他必然早有察覺,只是將計就計。」

  甚至還有可能在暗中推了一把,不然光是從郡主所在的院子下到泔水車,就是一個大難題。院內守備不少,怎麼真就無人察覺呢?

  三人俱是一陣沉默。

  這位陂耶郡王的心眼兒實在不少,不過到底是書生氣了些,稚嫩了些,格局也不夠大。

  這麼一來,陂耶郡王非但保全了赫特部,還替族人爭取了相當一段休養生息的時間和福利,更順便成功將昭琳部拉下水,報了喪母之仇……

  原本晏驕沒想那麼深遠,可聽這兩個人言簡意賅分析了之後,突然就打了個寒顫,覺得玩兒政治的人真心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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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發之前,誰又能想到就連看上去老實恭順的陂耶郡王心中算盤也打的劈啪作響呢?

  唉,以後她還是老老實實查案子就好了。

  正鬱悶間,忽聽外頭一陣響動,外面的侍衛突然滿面紅光的衝進來報喜:「抓到了,陂剎郡主抓到了!」

  晏驕條件反射的站起身來,就見小四小五果然押著披頭散髮的陂剎郡主進了院子。

  她茫然的眨了眨眼,下意識轉頭看向門口站崗的同樣茫然的許倩,「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許倩努力回憶一番,有些不太確定的說:「走了大約……半個時辰?」

  晏驕頓時對這些人的效率嘆為觀止。

  每個使團下榻的住宅都不算小!小,就算是沒有任何阻力的挨著搜吧,這麼短的時間也搜不完啊,你們到底怎麼找到的?

  能坐上刑部尚書的位置,邵離淵邵大人顯然具有出色的氣魄和非凡的膽量,於是直接就開口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疑惑:「你們在哪裡怎麼抓到的?」

  就見渾身純良氣息的小四正色道:「直接搜查名不正言不順不說,而且還容易被人察覺,於是我就順手放了幾把火。」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一旦起火,任他是天王老子也藏不住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和眼神沒有一點波動,仿佛只是在訴說今天早上他吃了二十五個素餡兒餃子那麼自然和坦蕩。

  邵離淵:「……」

  希望回頭戶部和工部不要把這/

  晏驕直接就給他氣笑了,拱手抱了抱拳,「您可千萬別不好意思!」

  說起來可能不大厚道,但她竟然隱約有點同情起地上不斷掙扎的郡主來,非常想要了解一下她現在是何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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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挺周密的計劃,又陰差陽錯有陂耶郡王暗中幫忙,以常理來看,走到這一步至少也能攪亂京城一池水。可偏偏遇上這群大智若愚,不安常理出牌的掛逼!

  這就好比人家費盡心思在地上設置了九九八十一重障礙,眼巴巴等你闖關呢,這群人卻笑眯眯打了個招呼,然後……

  嘻嘻,老子會飛!

  日哦。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啊,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應該還是早上六點嗒~!

  s,之前我曾經看過幾份資料,就是真正經歷過血雨腥風的戰場的將士,哪怕退伍後四肢健全,也很難再完全融入到正常社會,回歸普通生活,都會有戰爭後遺症的。

  s,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初峻寧府飛虎堂的三當家宋亮被人仙人跳,就是小四扮做衛藍的書童釣魚執法,然後這廝也是這麼仗著一張靦腆無害的臉勢如破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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