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張仵作看著晏驕有條不紊的動作和分派任務,不覺含笑點頭。

  他與邵離淵是舊相識,哪怕如今退居幕後,兩人偶爾也會碰個面閒話家常。

  之前邵離淵忽然說尋到一顆好苗子,難得還是萬綠從中一點紅,張仵作當時還不信,可後來漸漸留意起來,果然民間多有傳聞,百姓們渲染的厲害程度比邵離淵自己說的更甚。

  當時張仵作只是將信將疑,直到今日見了面才知傳言果然不假。

  宋亮手腳很快,不多時就提著負責送飯的僕婦來了。

  那僕婦傍晚就聽說郡主死了,又不得回家,正自惶恐不安時,忽見個小山般魁梧的大漢雄鄒鄒找自己過來問話,頓時肝膽俱裂,唯恐有來無回,落地之後聲淚俱下道:「大人,諸位大人,民婦只是來做活的,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幹啊!」

  大廳內拉了屏風,她也看不清後面影影綽綽的究竟是誰,可總歸這些大人們一句話就足以取自己性命,越發恐懼,哭的鼻涕眼淚糊滿臉,當真可憐極了。

  她正哭嚎,就見屏風後頭忽轉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約莫十來歲的小姑娘,頓時愣住,一時竟忘了哭。

  阿苗先學著晏驕素日的做派,溫聲軟語安撫一番,然後細細詢問了今日郡主院內接收過的飯食,待問明白之後,便掏了一粒銀錁子送與那僕婦壓驚,「嬸子若回頭再想起什麼事兒來,可千萬記得悄悄地來找我們說。」

  那僕婦見非但性命保住了,還額外白賺將近二兩銀子,歡喜登時壓過恐懼,忙磕頭不迭,又連連點頭,也不用人送就腿腳麻溜兒的回去了。

  不必阿苗轉述,屏風後面的晏驕和張仵作早就聽清僕婦回話,越發覺得死者並非陂剎郡主。

  因時下風氣向來是服侍的人等主子用完飯後再吃,若將主子和下人的飯一併送來時,做奴才的便都是吃冷飯了。

  而使團身份不同,那兩名侍女又是郡主身邊的人,後廚也不敢怠慢,所以每日三餐都是掐著時間,估計郡主吃的差不多了再熱乎乎的送來。就連菜色也與郡主所用類似,只不過去掉珍貴之物後數量減半罷了。

  那陂剎郡主每日都是午時二刻用飯,約莫兩刻鐘結束,若死的真是她,死者胃容物應該有相當程度的消化才對,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完整。

  晏驕與張仵作相視而笑,後者越發感慨起來,怎生自己前些年沒遇上這麼個有天分的孩子,不然若收了做徒弟,此生也算不枉了。

  一時又羨慕起晏驕的師父,當真是有福,況且能教出這樣的徒弟,只怕也是業內高手,可惜以前竟沒聽說過,當真是一大憾事……

  他正思緒翻飛間,忽聽清理完胃袋的晏驕咦了一聲,低聲嘟囔道:「這人胃潰瘍很嚴重啊。」

  「什麼羊?」張仵作下意識追問道。

  晏驕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說了個後世術語,忙解釋說:「您看這些位置,死者生前患有非常嚴重的胃病,我家鄉稱為潰瘍,這種程度的話,平時的反應會很明顯的。」

  此刻她已將胃內容物清理乾淨,又將胃袋內壁反覆沖洗過了,潰瘍面一目了然。

  張仵作顧不上之前說的不參與的話,非常積極的湊上去,也眯著眼睛看起來,一邊看一邊點頭,「確實如此。」

  他一把年紀了,哪怕沒有後世那麼多實踐機會,可經手過的屍體也不在少數,自然接觸過類似的胃病。

  晏驕高興的說:「我記得使團內有隨行醫官,都是平時伺候慣了的,等會兒我們可以問問,若郡主沒有胃病,那麼就可以肯定死者並不是她了。」

  她的笑容極具感染力,張仵作見狀,也跟著輕鬆起來。

  不過在接下來將近半個時辰的詳細解剖中,他們再沒有任何具備明顯特徵和獨特性的發現。

  到了後半程,晏驕明顯有些體力不支,眼睛都熬紅了,張仵作便與她輪換著來。一老一少深知保存體力的重要性,沒有多餘的話,只是偶爾低聲交流幾句。

  兩人都是做慣了的,可謂經驗豐富,又因行事風格和所學所用不盡相同,三言兩語間便能領會到彼此妙處,頓覺精進不少。而旁邊的阿苗更頻頻有醍醐灌頂之感,很快記滿了好幾大張紙,寫的手腕子都痛了也不敢停歇,只待日後慢慢消化。

  待結束時,張仵作頗為感慨的活動著微微酸麻的身體,望著晏驕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才幹了這麼會兒就累了。」

  想他年輕的時候,一口氣剖兩具屍體也不在話下!

  晏驕笑道:「您老實在過謙了,這般膽大心細下刀精準,多少年輕人都不及呢。」

  有本事如張仵作,聽了這話也難免有點自得,搖頭晃腦笑了一回才道:「大人說的沒錯,你這丫頭最會哄老人家開心。」

  頂著困勁兒忙了小半天,兩人都有些體力透支的感覺,更有點頭昏腦漲胸口煩悶。左右四下無人,也顧不上什麼禮儀形態,便都爛泥也似的癱在高背大椅內。晏驕取了幾顆醬烏梅出來,先笑著獻給張仵作,「來,那我現在就再來哄哄您。」

  張仵作哈哈大笑起來,順勢接了烏梅放入口中,頓覺一陣清涼酸甜,三口兩口吮吸了梅肉咽下,竟又主動要了幾顆。

  晏驕也喜他這樣不見外,索性將一整荷包都塞過去,張仵作也大大方方收了,「趕明兒我做些豆腐乾作回禮,滋味兒與別處買的不同。」

  兩人說笑幾句,覺得頭腦漸漸清醒後,又命人去叫了使團隨行醫官來。

  出了這麼大的事,使團內所有隨行人員俱都惶恐不安,雖然現在已近子時,但依舊無人敢睡。

  那醫官哆哆嗦嗦過來時,兩隻眼睛裡都是血絲,然後一開口就是一串鳥語。

  晏驕和張仵作:「……」

  忘了有語言障礙了。

  陰影處的小八噗嗤笑出聲,主動出來幫忙翻譯,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晏驕沖他比了個大拇指,便問醫官,「你家郡主平時身體如何?可有胃部泛酸,噁心嘔吐、腹痛腹脹之類的症狀?」

  人都死了,醫官也不明白她問這沒頭沒腦的話有什麼用,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郡主素來體格健壯,又愛騎射,頗習得拳腳在身上,等閒男兒不是對手,並無大人所言病痛。」

  晏驕微笑點頭,又問了個更加奇怪的問題:「那想來她身邊的侍女也是這般了吧?」

  那醫官微怔,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搖頭道:「服侍郡主的其中一個婢女倒是有方才大人所言症狀。」

  「哦,那倒罷了,」晏驕若無其事道,又問,「以前在赫特部時,就是那兩名失蹤的侍女服侍你家郡主麼?」

  醫官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搖頭道:「小人不是郡主跟前的人,對這些不大清楚,只是平時瞧著少說也有六七個,因此番進京不宜帶太多人,這兩個是郡主自己挑出來的。」

  當時好些人還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幾名侍女都很健壯可靠,為何郡主非要挑個不省心的病秧子帶在身邊。

  聽到這裡,晏驕知道已經沒有繼續問下去的必要了,也照例賞了醫官一粒銀錁子,請他回去。

  待人走後,晏驕主動向面露疑色的張仵作解惑道:「其實在前幾天,我曾意外與陂剎郡主見過一面,當時隔得遠,還差點將她與那兩名侍女認錯了。」

  主僕三人不管是年紀、身高、體態都幾乎一模一樣,如今這屍體面目全非,若非胃部情形,當真難以分辨死者實際身份。

  張仵作聞弦知意,「你的意思是,今日禍事,其實是陂剎郡主早有預謀的?」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

  張仵作眉頭微皺,「她圖什麼呢?」

  晏驕也有同樣的疑惑。

  陂剎郡主費盡心機做這些,究竟圖什麼?

  一黑一白兩顆腦袋上都滿滿覆蓋著疑惑,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全是茫然,顯然不太明白陂剎郡主到底是怎麼想的。

  「可有什麼發現麼?」沒想到這麼晚了,邵離淵竟也還沒睡,才幾個小時不見,老頭兒的嗓子都啞了。

  晏驕和張仵作都起身行禮,邵離淵擺了擺手,才要說話,外頭急匆匆跑進來一個侍衛,神色複雜道:「定國公來了。」

  眾人都是一愣,下一刻便齊刷刷看向晏驕。

  晏驕眨眨眼,「不是我叫他來的啊!」

  邵離淵一聽龐牧的名字就覺得麻煩,「叫他回去。」

  這個時候,肯定是宴會剛結束就過來了。

  侍衛為難道:「這個恐怕不成,定國公手持聖旨,說奉陛下的命令前來協助,已經,已經是闖進來了……」

  別說無人敢攔聖旨,哪怕沒有聖旨,天下何人能擋定國公?

  話音未落,身披玄色大氅的龐牧已經帶著幾個人呼啦啦湧入院內,手中果然高高舉著一個明黃細捲軸。

  晏驕就覺得邵離淵幾乎要翻白眼了,額頭上青筋鼓了鼓,終究還是跪了下去,「微臣接旨。」

  龐牧先咧著嘴朝晏驕挑了挑眉毛,然後才一本正經的展開聖旨念起來。

  聽完之後,包括晏驕在內諸人的表情都變得十分微妙,總有種感覺:估計聖人是被逼寫的。

  內容空前言簡意賅,前後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個字,主旨就是定國公值得信賴,邵大人你快叫他從旁協助吧。

  邵離淵黑著臉接了旨,若非是正經聖旨托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敲到龐牧腦袋上了。

  龐牧見目的達成,哪裡還理會旁的,三步並兩步來到晏驕跟前,捧著她的腦袋細細打量,一看之下大吃一驚,「怎的累成這個樣兒!」

  說完,就擰著眉頭去瞪邵離淵,「人來之前好好地,這才多大功夫,眼裡都冒血了,你們這是正經查案子嗎?」

  晏驕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叫他不要說了。

  可素來對她言聽計從的龐牧這回卻不理會了,只是臉色不善的看著邵離淵,非叫他給個說法。

  一來對方年紀放在那裡,二來還有廖無言一層關係,往年他總是讓著這人三分,可現在卻讓不得了。

  邵離淵原本還有些生氣,可此刻見他這般模樣,反而覺得有趣,倒背著手笑出聲來,「如今你竟也是個著三不著兩的了。」

  眼見龐牧就要鬧起來,晏驕乾脆掰著他的脖子道:「你倒是聽我說話啊!就是低頭久了控的!」

  剛還像個刺蝟似的定國公周身瞬間柔和下來,心疼的將她雙手捂在自己掌心哈氣,「我這不是擔心你麼,哎呀,這樣涼。」

  他跟邵離淵的恩怨由來已久,但兩人都知彼此非那等奸佞小人,才剛龐牧也不過遷怒罷了,顯然邵老頭兒自己也沒往心裡去,不然早勃然大怒了。

  晏驕沒好氣道:「若非你巴巴兒舉著聖旨過來,我也不用著急忙慌出來往這青石板地上跪了。」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青石板的滋味……誰跪誰知道!

  龐牧嘿嘿一笑,就聽邵離淵在那邊冷笑道:「瞧瞧德行吧。」

  他可太知道怎麼撩撥龐牧了。

  龐牧才要扭頭跟他打嘴仗,冷不防小六突然躥過來與他低聲耳語幾句,前者的臉越聽越黑,最後冷哼的聲音里幾乎都淬了冰碴子。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龐牧擺手示意小六退開,沖邵離淵不悅道,「你是個為老不尊的,看看下面都帶的什麼兵!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他雖早知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可此刻親耳聽到對方捋虎鬚捋到自家頭上,胸中怒火仍是止不住的往上竄。

  若果然捅出大簍子,叫這得之不易的安定太平化為烏有,邊關數十萬將士豈不白死了?他們萬死難辭其咎!

  左右戰火沒燒到京城,在那些京官兒眼中,數十萬人浴血奮戰馬革裹屍,也不過是茶餘飯後不痛不癢的談資罷了。

  在這件事情上,邵離淵倒是沒有分辨,權當沒聽見的,只去問晏驕與張仵作驗屍結果。

  這麼多年來,龐牧與他打過的交道數都數不清,可太清楚眼下的沉默代表什麼了:

  這老頭兒分明是默許了自己接下來可能的行動。

  哼,這老貨,事到如今竟還打著借刀殺人的念頭,真是算計到家了……

  邵離淵確實猜到了龐牧的打算,並且也不打算制止。

  官場難熬,許多人在裡頭滾得久了,難免沾染濁氣,尤其燕櫻與堂溪此等有根基的,彼此勾連成串,多年來排擠、打壓旁人的事情幹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邵離淵雖有心整治,無奈類似小算盤比比皆是,叫人實在無處下手。

  不過不要緊,天下還有一個從不按常理出牌,專好管閒事的定國公呢,如此便叫他殺雞儆猴,也好肅清風氣。

  得了無聲承諾的龐牧頗有種立刻就攪得天翻地覆的沖/動,見晏驕忙著和邵離淵分說案情,他舔了舔嘴唇,將兩隻手捏的咔吧作響,「許久不見,還怪想的,我去找那小郡王聊聊。」

  邵離淵詭異的沉默片刻,心力憔悴道:「你好歹留個活口。」

  也不知龐牧聽沒聽進去,早已轉身去了,沉重的披風瞬間與夜幕融為一色,波浪滾滾中無端帶了殺氣。

  一眾人折騰到天色微微泛白才胡亂回房眯了一陣,然後便暈暈乎乎去伙房吃飯。

  可想而知,當燕櫻和堂溪二人結伴來到伙房,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面沉如水的龐牧時,心中會如何震驚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六:「大人大人,我要打小報告!」

  龐牧:「……來來來,這兩位捕頭,咱們聊聊」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已改網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網址,新m..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網址打開,以後老網址會打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