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王野從來沒想過,自己在大學裡聽得最認真的一堂課,竟然是環境工程原理。

  教授:「……那麼,這位坐在第一排的新同學,我剛剛講過,用管道輸送水和空氣時,流速會對什麼產生影響?」

  王野:「流動阻力和管徑。」

  教授:「在經濟方面呢?」

  王野:「直接影響系統的操作費用和基建費用。」

  教授:「因此,較為經濟的流速範圍是多少?」

  王野:「液體流速取0.5-3m/s,氣體為10-30m/s。」

  ……關鍵是還都踏馬的學會了!

  林霧背過臉,不是不忍心看王同學刻苦學習,主要是怕自己笑得太放肆,容易被一虎爪拍扁。

  一連兩節課,王野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生生在環境工程的學海里徜徉到午夜十二點。

  「鈴——」

  王野從來沒聽過這麼悅耳動聽的聲音。

  那是下課鈴嗎?

  不。

  那是身體在歡騰,是靈魂在絢爛,是無涯學海終於鬆開它的懷抱,讓迷途的同學掙紮上岸。

  「歡迎下次再來我的課堂。」教授關閉電腦,收好課件和教材,送給王野一個飽含鼓勵和希冀的笑容。

  王野:「……」

  林霧見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試探性開口:「老師……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教授看過來:「當然可以。」

  林霧實在太好奇了:「您的科屬是?」

  教授微笑:「邊牧。」

  ……破案了。

  邊牧,邊境牧羊犬,具有強烈的牧羊本能,絕不讓任何一隻羊掉隊。

  一直到走出教學樓,王野同學的神情都有點恍惚。

  林霧拿胳膊輕輕碰了碰他:「你還好吧?」

  非常不好。

  王野停下腳步,佇立在夜風中,緩了又緩,依然難以驅散腦內頑固的環境工程知識。

  林霧有點愧疚:「那個,一會兒去食堂,你想吃什麼隨便點,我請。」畢竟人家是過來找自己,才一入環工深似海。

  王野看著林霧真摯的眼睛,總算找回點精氣神:「食堂不行。」

  在非專業知識海洋里蛙泳、蝶泳、自由式地撲騰了快兩個小時,食堂哪能撫平透支的身體。

  「那就去外面?」林霧說,「但你不能挑太貴的啊,我這個月生活費快見底……」

  「行了,這頓先欠著,」王野一胳膊把人攬到身邊,不由分說往校門去,「今天你就跟著我吃肉吧。」

  王野勁太大了,林霧根本掙不脫,每次被這麼攬著,他都感覺自己像被捕獵者擒獲了似的。

  「去哪兒啊?」

  王野:「全瀋陽最好吃的烤肉。」

  出了校門,林霧以為會打車,不料直接被王野帶到了學校附近的收費停車場。

  然後林霧就看見了那輛熟悉的黑色越野。

  「你什麼時候把車停這兒的?」寒假之後,林霧壓根沒再見過王野開車。

  「開學。」王野解鎖,上車。

  「開學?」林霧跟著坐進副駕駛,「然後就一直停在這裡了?從三月份到現在?」

  越野車開到出口,王野刷二維碼支付,而後升降杆抬起。

  林霧沒看見王野付了多錢,但看得很清,旁邊入口處碩大的牌子:5元/小時,6-24小時30元,超過24小時按照上述標準重新計算。

  也就是說,一天30元,3月1日入場,今天4月27日,一共58天,累計1740元……林霧腦內自動計數,根本停不下來。

  就算王野中間開車出去過——其實以他倆的聊天頻率,和在一起的時間,林霧真不覺得王野有長時間開車離校的機會——但就算有吧,總體打個八折,還一千三百多呢。

  「你要經常用車?」除此之外,林霧實在想不出需要把車開到學校旁邊的道理,家裡停著不好麼。

  王野目視前方,駕駛越野車匯入主幹道:「開學之後,第一次開。」

  林霧:「……那你把車停學校幹啥!」

  「想用的時候用不到多鬧心,」王野理所當然道,「像今天,就很方便。」

  林霧服了:「同學,你家是有礦嗎?」

  紅燈,王野將車緩緩剎停。

  「沒有,我家做機械的。」

  「機械?」

  「機械設備。」

  搞實業的,林霧現在相信王野家裡真有礦了。

  其實仔細想想,才大二就開這麼好的車,然後寒假車被劃成那樣,一點沒見王野心疼,就該猜到這位同學是有家底的。

  午夜的道路,車輛並不比白天少,路燈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沿途兩側的店面招牌,在車窗上留下飛馳的絢爛光影。

  車裡很安靜,只有車載音響播放著。

  大自然的聲音-熱帶雨林。

  雨水剛過,飛鳥在鳴叫,獸類又遠遠地發出低吼,還有樹葉間的響動,是某些樹棲動物在嬉鬧,玩耍。

  林霧發現王野的頭髮長了。

  還是圓寸,但稍微長了一點,少了衝擊感,讓王野看起來沒那麼兇猛了。

  「你瞅啥呢?」王野想看林霧那邊的後視鏡,結果發現副駕駛的同學直勾勾盯著自己。

  林霧說:「你頭髮長了。」

  王野還以為什麼事兒呢,就這:「哦。」

  林霧安靜一會兒,又道:「該剪了。」

  王野趁著等信號燈,奇怪地看他一眼。

  林霧眨一下眼睛,又單純又無辜。

  信號變綠。

  王野重新看向前方:「有時間就去剪。」

  林霧心滿意足。

  上學期,要是有誰說,林霧,你遲早會覺得王野的圓寸順眼,又兇猛又可愛的那種順眼。林霧只會覺得說這話的人有病。

  現在不用別人,林霧主動病了。

  夜空晴朗,一顆一顆的星星都看得特別清楚。

  風從後車窗放下的空隙吹進來,吹進熱帶雨林的鳥獸蟲鳴。

  四十分鐘後,王野將車停在一條飯店林立的巷子口。

  巷子的隔壁,是一所高中。

  夜晚,高中里還有同學在活動,教室燈火通明。校門沒開,但臨近巷口的這邊一堆炸串、烤冷麵、鐵板魷魚什麼的,不斷有同學跑到這邊,從學校的鐵藝圍欄空隙里伸手機出來掃碼買夜宵的。

  也可能不算夜宵,林霧想,應該是和他們大學一樣,高中也分成了白、夜班雙模式,所以這個時間出來,對於夜行性的同學們,都是正餐。

  無意中,林霧看見主教學樓外牆上的學校名稱,驀地想起,葛亮說過他和王野就是從這個高中畢業的。

  「這是你們高中?」

  王野點頭,但眼前的美食街才是重點:「這條街上所有的飯店我都吃過,帶你去的絕對是最帶勁的。」

  「全都吃過?」林霧故意找茬,「在你上大學之後新開張的,你也吃過?」

  王野:「……開業兩年以上的。」

  林霧得逞地樂,從停好的車上跳下來:「趕緊的,我餓死了。」

  王野帶林霧往巷子裡走,一路走,一路介紹:「這家醬大骨一絕,這家烤羊腿最好,這家是正宗的鐵鍋大燉菜……」

  「停,」林霧口水都咽好幾撥了,趕緊讓他打住,「真正坐下來開吃之前,不許再饞我了!」

  王野就喜歡林霧看不慣他又拿他沒轍的樣兒,後面簡直跟報菜名似的,恨不得在每一家店門前都駐足介紹一番。

  林霧最後實在受不了了,踹他一腳。

  不重,王野這種常年打架的,挨一下就知道對方是真動手還是鬧著玩。

  然而鬧著玩的,王野也煩,準確講,所有跟他動手動腳的,他都煩。

  但是林霧例外。

  王野也不知道原因,反正他意識到的時候,林霧已經是這個例外了。

  「天王星烤肉……」林霧抬頭看著這個也不知道該說浮誇還是該說胸懷宇宙的店名,再一次和王野確認,「這就是全瀋陽最好吃的烤肉?」

  「多說沒用,吃完你就知道了。」王野推開店門。

  店門一開,裡面的人聲鼎沸撲面而來。

  林霧跟著王野走進去,發現這家店門臉看著不起眼,裝修也很普通,但裡面食客滿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滿屋都是木炭炙烤下的肉香,不餓的人都能被勾得食指大動。

  「歡迎光臨,兩位裡面請——」二人一進來,就有服務員上前,小伙特有精氣神,聲音也洪亮。

  落座,菜牌就拿上來了。

  林霧全權交給王野。

  王野翻開菜牌,輕車熟路:「秘制肥瘦,牛五花,三味肋條,厚切雪花……」

  林霧剛想說四盤肉差不多了,就見王同學合上菜牌,還給服務員:「一樣兩盤,再加兩碗冷麵……」

  「一碗!」林霧按住他的手,用力握住,希望能將強烈的心情傳遞,「一碗就夠了,真的。」

  八盤肉,他要還能吃下冷麵,他就不是叢林狼了,那是史前巨鱷(餓)!

  王野真覺得這家冷麵值得一嘗,錯過比較可惜,但低頭看了看林霧握住他的手。

  行吧,自己大方點,一會兒冷麵來了,分他兩口。

  服務員下菜之前,又多看了他倆一眼。

  林霧知道服務員的意思,遂緩緩點頭:我們真是只有兩個人,但是菜你照下,他敢點,就肯定能吃完。

  ——王同學從來不乾沒把握的事,除了擼貓。

  瀋陽滿街都是烤肉店,一般來說,口味都差不到哪裡去。

  但能讓王野說這家是最好吃的,林霧還真的有點期待。

  沒多久,服務員就來上了炭,再然後,肉也一盤盤端上來了。

  就是正常的烤肉,也沒搞什麼花里胡哨的擺盤。

  林霧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和王野二話不說,開烤。

  薄厚均勻的肉片在烤網上發出滋滋聲響,炭盆里用的是果木炭,燒起來煙小,還有一種獨特的香,和烤肉的香氣混在一起,完美。

  第一片烤好的肉送進嘴裡時,林霧終於明白王野為什麼說這裡是全瀋陽最好吃的烤肉了。

  肉好,炭好,蘸料也好。

  他沒辦法像美食紀錄片那樣,用無數的詞彙去形容,最直觀的感受就一個詞——幸福。

  和最好的朋友,吃最香的烤肉,幸福本福。

  不知不覺,八盤肉消滅了四盤,加上從王野冷麵碗裡撈的幾口,林霧摸摸肚子,九分飽了。

  放下筷子,林霧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大麥茶,準備緩緩再吃最後一分。

  喝著喝著,餘光里忽然看見一個人頻頻往他和王野這邊瞅。

  林霧轉頭看過去。

  是隔壁的隔壁桌,大桌面,一桌七八個全是和他們年齡相仿男生,看著像同學或者哥們兒間的聚會。

  瞄他和王野的是其中一個捲毛,頭髮染過,半黃不黃的。

  林霧一看過去,捲毛就把眼睛別開了,假裝什麼都沒幹。

  可等林霧收回視線,再用餘光去瞄,那人又鬼鬼祟祟看他倆。

  林霧仔細分辨,那人的眼神方向,似乎都是奔著王野去的。

  「王野。」林霧低聲呼喚對面埋頭苦吃的同學。

  王野抬頭:「?」

  林霧輕擺下巴,往捲毛方向示意:「那個卷頭髮有點黃的,你認識嗎?」

  王野皺起眉頭,盯著捲毛看了幾秒:「不認識。」

  不認識?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林霧情不自禁轉頭,這回是直接大大方方地觀察捲毛,難道是自己看錯了?

  捲毛沒有再迴避視線。

  但看的依然不是林霧,是王野。

  四目相對。

  捲毛突然站起,深吸口氣,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大踏步走過來:「王野……」

  林霧唰地看王野:「還說不認識?」

  王野茫然:「真不認識。」

  捲毛來到他倆桌前,正好聽見王野這話,差點背過氣兒去:「你什麼記性啊,我,劉長磊!」

  王野繼續茫然。

  林霧直覺這人是真認識王野的,但應該是在野性覺醒發生之前,所以沒辦法用科屬代替自己的姓名,在王野同學心上留下印象。

  劉長磊突然轉身,回到自己桌,和同桌的一個男生說「帽子借一下」,就把人家鴨舌帽摘下來扣自己腦袋上了。

  再次頂著鴨舌帽回來,劉長磊彎腰湊到王野面前:「現在呢,認出來沒?」

  王野定定看了他良久,恍然大悟:「栗子皮。」

  林霧:「……」啥玩意兒?

  可能林霧的表情太明顯了,劉長磊看過來,替自己解釋:「我高中的時候頭髮一直染的栗子皮色兒,然後到哪兒都帶個鴨舌帽。」

  所以帽子才是本體。

  林霧點點頭,終於明白王野是怎麼把人認出來的了。

  哎?不對,等一下。

  林霧:「戴著帽子還怎麼看頭髮染的顏色?」

  劉長磊伸手比劃到自己鼻尖:「我那時候劉海到這兒。」

  ……沒毛病了。

  林霧:「所以你倆是高中同學?」

  劉長磊:「不是。」

  林霧:「補課班同學?」

  劉長磊:「不是。」

  林霧迷惑了,難道是朋友?可是以王野對朋友的義氣,不至於才高中畢業兩年,就把人忘了吧。

  「別瞎猜了,」王野放下筷子,揭曉答案,「我和他幹過架。」

  「野哥,那不叫干架,那叫你單方面揍我。」劉長磊拉開椅子坐下來,語氣心酸。

  王野瞥他:「你不找茬,我能揍你?」

  劉長磊說:「那你揍一次就行了,後來我們都躲著你了,你還揍啊。」

  我們?

  林霧默默看王野,你這是揍了多少人啊。

  換平時,王野才懶得和這傢伙扯這些高中的事兒,但林霧在呢,王野不想背個到處堵人胖揍的鍋。

  「你們躲什麼躲了,都到我們學校門口了,那叫躲?」

  劉長磊:「哥啊,我們到你學校門口,是堵別人的。」

  王野:「我碰見了,就算你們上門找茬。」

  「……」劉長磊想哭。

  林霧雖然不認識這位同學,但莫名就能體會對方心裡的苦。瞧把孩子逼的,這都高中畢業快兩年了,還一眼就能在煙燻火燎的烤肉店認出王野,而且提起往事,仍然滿腔酸澀涌心頭。

  「你好,我是林霧。」聊半天了,林霧才正式自我介紹,也算緩和氣氛,「王野大學同學。」

  「哦哦,你好。」劉長磊剛注意到,這位同學有著一張和王野截然不同的,友善和氣的臉。

  此時,林霧才聞到對方身上的酒氣,難怪情緒有點激動,敢情是喝飄了。

  拿個新的空杯倒了大麥茶,林霧遞過去:「喝點水。」

  「沒事兒,不用,」劉長磊回頭看了眼自己原本的桌子,和林霧說,「我也是跟大學同學出來聚,正好看見野哥了,就過來嘮兩句。」

  林霧:「……」

  開場還王野呢,追憶完干架時光,就徹底變野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