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儉已經放棄了軍隊。他在下令諸將回薊縣後,便帶著一隊人馬悄悄離開,接著從平虜渠北邊、向東面走。東面就是大海,清河入海口。
大夥在這裡找了一條船,準備從海路南下、前往東吳。
夏季的海面顏色湛藍,景色更加漂亮,尤其是在陽光明媚、風平浪靜的天氣。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海的可怖,一旦起了風浪,那恢弘的力量、根本不是凡人能抵擋的。海洋蘊藏的危險,便如同那深不見底的海水,離開了陸地的人們、不過只是渺小的浮萍。
而且此時的船隻、全都是平底船(世人還沒有想到、船底可以造成尖底的),風險極大。像樓船之類的大船是肯定不能入海,一吹就翻!與大多人想像的不一樣,目前走海路反而得小船。
但此時毌丘儉只能冒險,他最近已經反覆想過,東吳是唯一的去處!
幽州呆不住、也守不住,一旦官軍進入幽州,任命官員開始行使權力,毌丘儉就會喪失大權、淪為大家立功升官的獵物。而且幽州軍將領劉茂、已經把烏丸單于寇婁敦給捕殺了,此時幽州北面的鮮卑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除了走海路,還能怎麼辦?
一行人準備好了船隻,正暫住在一處漁民留下的木棚里。隨從已經去附近的村莊買東西了,大夥要囤一些補給,打算明早就啟航離開河口……如果沒有風浪的話。
「嘩啦」的海浪聲中,毌丘儉拿出了包袱里的筆墨,正準備寫點東西。此時他卻忽然察覺,外面火光閃動,遂急忙起身走到了簡陋的木門外。
只見用鐵鏈鎖在岸邊的那艘木船,不知為何燃起了熊熊大火!
弟弟毌丘秀也察覺了,隨後趕了過來,大聲問道:「誰放的火?」
毌丘儉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暗呼不好。
果然弓守向木棚這邊走了過來,身邊還帶著好幾個甲士。鎧甲已經沒用了、大多人都已經丟掉了甲冑,弓守的手下卻還保留著幾套甲!
毌丘秀等人立刻把手伸向了腰間的佩劍,他厲聲質問道:「弓將軍,汝叫人放的火?」
弓守不答,走到了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回顧左右道:「我們如此乘船出海,必定都會死在水裡!毌丘將軍不如給兄弟們一個人情,讓我們將功補過。」
毌丘秀怒道:「汝兄曾追隨使君,戰死沙場。汝竟是這樣的人,想著背叛使君?」
弓守隱約有點心虛,辯解道:「我一向盡心效力,未曾有過背叛之心。彼時我守平虜渠南口,未能阻擊成功鄧艾軍,乃因上了鄧艾的當。」
他稍作回憶,接著說:「鄧艾派人送來挑戰書,我以為他要攻打營壘,便加緊防備。不料鄧艾凌晨時分、便已悄悄離開南皮,等斥候察覺的時候,已經追趕不及了。」
毌丘儉這時才開口道:「戰場總有勝敗,此時再去計較,已是於事無補,我也沒怎麼責怪弓將軍。」
弓守冷冷道:「只是現在不計較!哪怕我們僥倖能走海路逃到東吳,將軍能放過我嗎?」
他起初還有些抹不開面子,此時把心裡話說出來之後,語氣反而漸漸變得堅決,「左右沒有活路,大夥何必一起白白送死!」
毌丘儉道:「此役從開戰之初的半個時辰、便幾乎已經註定了結果。即便鄧艾沒能燒毀白馬渠上的浮橋,戰事仍無法扭轉,無非是時間會拖得更長。幽州軍將士的家眷不在幽州,一旦正面失利,軍心就不在了。我豈能把失敗的責任,盡數怪罪到弓將軍的一支偏軍上?」
毌丘儉說得很誠懇,因為他確實也是這麼認為的。
有時候人們只看到表明上的兵力對比,但占據了洛陽中樞的人、一向都有優勢。秦亮就應該經得起暫時的失利,但毌丘儉不行!
所以當初揚州起兵,勤王軍一個月就打進了洛陽;否則一旦被遲滯在路上沒有進展,軍心必出問題,結果就不是那樣了。
弓守聽到這裡,稍有些猶豫,但他轉頭看了一眼已經燒起來的船隻,以及此時劍拔弩張的氣氛,眼神又是一凜!弓守沉聲道:「請將軍兄弟二人交出兵刃,免得事情太難看。」
「唰!」毌丘秀終於從腰間拔出了佩劍。
毌丘儉看了一下對方的人數與甲冑,又瞟了一眼遠處的大火,伸出手制止了弟弟,忽然嘆道,「沒必要了。」說罷從腰帶上解開扣子,果斷把劍帶鞘扔到了地上。
弓守立刻招呼部下,上前拿走了幾個人的兵刃,然後取繩子將人綁了。但沒有殺毌丘儉。
出海的準備也就此中止,弓守當天就派出快馬,去尋官軍的大營。
……官軍幾萬大軍在涿縣,很容易就能打聽到。弓守的信使去了涿縣,剛到縣寺被人一盤問,他便把事情說了出來。
荀夫人住在縣寺前廳庭院,她也恰巧聽到了此事。
荀氏根本就沒有被關押,大多時候只是被軟禁在一間廂房裡,不過偶爾到庭院裡走動、也不會遇到多少為難。
在衛將軍手下做事的杜預,昨天甚至過來拜訪過,對荀夫人十分敬重,禮節自是周全。還有衛將軍府的長史傅嘏,也專門來過一趟,叮囑侍衛在膳食上不要虧待夫人。
這些人與毌丘家沒什麼關係,他們顯然都是看在荀夫人的娘家、潁川荀氏的情面上,特意對荀家人以禮相待。
當秦亮從邸閣里出來、向馬廄走去時,便在走廊上碰見了荀氏。她揖拜見禮,立刻問道:「衛將軍會殺我夫君嗎?」
秦亮沉默片刻,鎮定地答道:「暫時不會,但毌丘儉謀反,死罪難逃。」
荀夫人又問:「將軍要去清河河口?」
秦亮點頭道:「好不容易抓住了他,我正打算跟著騎兵隊,親自去見一面。」
荀夫人急忙懇請道:「請將軍准許我也同去、見上一面罷,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了!我會騎馬。」
這時旁邊的杜預開口道:「荀夫人與毌丘儉畢竟有夫婦名分。」
秦亮聽到這裡、點頭道:「好罷。」說完不等荀夫人道謝,邁開腳步就走。
大隊騎兵離開了涿縣,向東南方向出發。次日人們就趕到了清河河口,軍中有弓守的信使帶路,眾人很快便找到了海邊一處荒涼的地方。
秦亮騎馬來到一處木棚前面,見到一個叛軍將領、帶著幾個人走過來了。將領看了一眼秦亮身後的旗幟,彎腰揖拜道:「罪將弓守,拜見秦將軍!」
秦亮依舊坐在馬背上,只是點頭致意。後面的鄧艾拍馬上前,拱手道:「我乃、乃鄧艾,幸會……弓將軍。」
弓守的神情難堪,回禮時,仍不禁多觀察了鄧艾幾眼。
秦亮問道:「毌丘儉呢?」
「稟秦將軍,看押在棚內。」弓守回頭道,「把人帶出來!」
沒一會,手臂被麻繩反綁著的毌丘儉,被人從木棚里押了出來。秦亮見到這個長臉的大鬍子,立刻就認出,確實是毌丘儉!
以前秦亮只在曹爽府上見過毌丘儉一面,但最近兩年、他可是經常都惦記著此人。如今再次相見,秦亮只覺心情有點複雜。
曾經因為受到毌丘儉的威脅、檄文的辱罵,秦亮對這個並不熟悉的人充斥著仇視與惱怒。
但人的感受,確實會受到處境的極大影響。毌丘儉終於變成了此時落魄狼狽的模樣,秦亮對他許多情緒、竟也隨之淡去了。此刻秦亮最大的感覺,反倒是一種輕鬆。終於可以放下牽掛憂慮的愜意。
而且這次幽州反叛,秦亮等人面對的情況很危險。如今渡過了難關,他也不禁有些許難言的感慨。
秦亮翻身下馬,站在了毌丘儉面前。毌丘儉依舊被反綁著,兩人沒有禮節,只是這麼相互平視。
畢竟彼此在大戰前後、必定都經常琢磨對方,若是要交談,應該也有許多話可以說。然而此時說太多、已沒什麼作用,秦亮主動開口道:「仲恭似乎也可以鬆口氣了。」
秦亮是從毌丘儉的眼睛裡觀察出來的。雖然毌丘儉的眼神看起來很頹然,但確實也有一种放棄般的輕鬆。
還想掙扎的人才會焦慮。到了走投無路之時,放棄之後反而能輕鬆一些。
毌丘儉看著秦亮,點頭道:「是阿。」
他是秦亮的敵人,不過秦亮也覺得、他確實有些大將氣質,能平靜地面對大風大浪。毌丘儉自然不會像尋常人絕望時那樣,大喊大叫、甚至痛哭討饒,他也沒有罵人。
毌丘儉欲言又止,看向了秦亮身邊的屬官部將。秦亮見狀,便猶自踱步向海邊走去,回頭說了一聲:「不必攔他。」不過饒大山仍然跟了上來,留心看著毌丘儉。
先前秦亮等人在海岸上騎馬走了挺久、來尋這座木棚。直到此時,他才忽然注意到,海風、以及海面上的海浪,以及周圍的風景。
海風可能是鹹度高的原因,吹在臉上,皮膚的觸覺確實有別於尋常的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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