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甚至有點想笑

  秦亮從床上起來,穿上了牛皮木底的牛皮屐。Google搜索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木案,轉身端起那碗茶。水面早就沒冒熱汽了,他仰頭一飲而盡。

  茶味淡,煮的時候還放了姜。

  走出房門,整個院子幾乎一覽無餘。王康正在用麻布蘸水洗馬背,饒大山在劈柴,董氏在磨豆漿。他們都陸續轉頭看了一眼秦亮,見秦亮踱步很慢、不像有什麼事,遂各自繼續幹著活。

  牛皮屐踩在檐台石料上的聲音很清脆,節奏卻很緩慢,聲音聽起來有點落寞。

  一如秦亮此時的心境。雖然做官了,但他並不覺得處境樂觀。

  如果像陳安說的那樣、只想著「好官位,很清閒」,必定是坐以待斃;何況曹爽信任的兩個心腹大臣,似乎看秦亮不太順眼,很容易對他進行打壓。所以,要是一直在曹爽身邊與那些人勾心鬥角,他既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又要在將來跟著倒大霉,可謂是得不償失。

  還得設法走出去,憑藉實打實的軍功,才能在魏國朝廷站穩腳跟,並且能在危急時刻進行反抗。

  這條路有兩個優勢。一則曹爽在朝中權勢仍盛,秦亮現在算是曹爽的掾屬出身了,身份明確屬於曹爽的人,在朝廷里有掌|權者為自己說話,累功上進問題不大。

  二則,雖然秦亮之前在私塾、太學讀的主要是經學,正兒八經的古代兵書也涉獵不多;但是前世的他業餘喜愛古今戰爭,算是一個軍事愛好者,對各種戰史很有興趣,也廣有涉獵。哪怕都是些紙上談兵的東西,不過只要與實踐相結合,應該大有可為。

  他仍然來回踱著步子。不知不覺中,「噠噠」清脆的聲音變了,時而節奏很快,時而聲音消失。

  人都不願意坐以待斃,希望就是必需品。希望就得設法尋找機會。

  而且秦亮也不想來三國白走一遭。他對魏國的現狀非常無語,如果有一天他在朝廷里趟出一條路了,真的很想改變一些什麼……

  就在這時,院子大門傳來了「篤篤篤」的敲門聲,秦亮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了。他先看向院門,又轉頭看了一眼正在幹活的莊客們。

  王康丟下濕麻木,快步走過去,打開了門。沒一會兒,王康便回頭道:「秦君,送信的。」

  秦亮站在屋檐下說道:「請他進來。」

  不多時,王康便帶著人過來了。來人穿著青布短褐,以幅巾束髮,卻明顯是個年輕婦人。她站在下面對著秦亮揖拜。

  此時的房屋似乎都喜歡修在台基上,秦亮站的地方就是屋檐下的台基,位置較高。出門穿短衣的人都不是什麼有地位的,秦亮看了一眼,便只是站在原地點頭回應。

  婦人從懷裡拿出了一枚竹簡,雙手捧上:「夫人請秦君過目。」

  秦亮此時還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誰,但他沉住了氣,接過竹簡看看再說。只有一片竹簡,分兩列寫著一些小字:恭請秦君馬市一見太學舊人。

  清瘦的字跡,秦亮努力在記憶里尋找著,看字確實似曾相識。加上送信女人的話語中提到了「夫人」,秦亮想了想心裡已有幾分數。

  不過對方挑的地方倒也有點奇怪,秦亮知道馬市在哪裡,位於建春門外、位置在洛陽城外東北邊,但馬市挺大,具體在馬市哪裡,書信上也沒說清楚。

  秦亮稍作權衡,便問道:「女郎是怎麼來的?」

  女子道:「妾跟著秦君車駕尋到此處。」

  秦亮換了個方式問:「你趕著馬車來的?」

  女子恍然道:「是。」

  秦亮抬起手臂指著外面,乾脆地說道:「帶路吧。」

  王康問道:「仆要準備馬車嗎?」秦亮轉頭道:「不用了,我坐客人的車。」

  兩人走出門樓,果見有一輛馬車停靠在門外。馬車上沒有車夫,短褐婦人坐前面趕車,秦亮也不客氣坐到了車廂里。

  先前秦亮在大將軍府拜見曹爽、在廳堂里沒呆一會兒,回家也不久,此時太陽雖已偏西,但天色尚早。馬車一路北行,然後出建春門。

  馬市上還有很多人,今日天晴,半空籠罩著一片塵土,夾雜著馬糞的氣味。

  各種商販、顧客在路邊或馬廄里討價還價,其間還有胡人打扮的商販,多半是南遷的匈奴人。又有馬嘶夾雜其中,鬧哄哄一片。這裡除了賣馬,也有一些別的貨物,甚至有簡陋的飯鋪。

  馬車在一處簡陋的土木房屋前停下,短褐女子走下馬車,掀開了竹製藩籬擋板,帶著秦亮走進去。接著她默默地推開了一道木門,秦亮轉頭看了她一眼,便踱步進屋。

  秦亮進屋環顧了一番。一扇掛著草帘子的窗前鋪著一張草蓆,草蓆上放著几案,几案邊坐著穿深衣的女子,她立刻站起身來。她就是秦亮在太學時交往過的盧氏,現在是何駿之妻。

  盧氏投來目光,款款地拱手揖拜:「離別已有兩年有餘,秦君別來無恙?」

  秦亮回禮道:「無恙,多謝掛念。」

  這個女人的一切,只存在於秦亮腦子裡的記憶中,今天他算是第一次相見。雖然是舊識,但如今的盧氏已嫁作人婦,秦亮不太清楚她為何要密約自己見面,只得姑且看看情況。

  在盧氏的邀請下,倆人到了案前,面對面跪坐下來。

  剛才的寒暄之後,此時忽然就安靜下來了。盧氏的目光轉向了掛著草簾的窗戶,秦亮則無話可說。因為對他來說,眼前這個人基本就是陌生人,他能主動說些什麼呢?

  秦亮有意無意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婦人,客觀地瞧,盧氏姿色很不錯,哪怕今天穿的比較素,氣質也是十分賢淑儒雅。

  她的肌膚細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單眼皮、薄朱唇,看起來有一種單薄清秀的感覺。

  盧氏終於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很勉強的笑容,似乎還有點傷感:「當初海誓山盟,如今忽然這般生疏了?」

  秦亮努力從腦子裡翻找回憶,一邊推卸責任,一邊如實回應:「變心的不是我。」他可不想跟這個何駿的娘們再出什麼事,何駿已經讓他夠煩了。

  盧氏立刻輕聲問道:「那你怨恨我嗎?」

  這下子秦亮似乎有點明白了:大概是何駿對盧氏說了些什麼話、讓她心生憂慮,今天約見,主要是為了試探自己?

  秦亮回憶著種種舊事。當初倆人曾海誓山盟私定終身走過古道,那樣的事確實是決不能讓秦亮說出去的秘密。不過秦亮也因此斷定,這女人挺有心機,不然怎麼會一面私定終身、一面早早留著一手不耽誤嫁人?

  秦亮想明白了這些,便長吁一口氣,露出輕鬆的笑意:「發生過什麼?我不記得了。盧夫人放心罷,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因為說出去根本沒有好處。」

  「哦?」盧氏仔細打量著秦亮的臉,似乎在判斷真假。

  秦亮又認真地說了一聲:「我一般不干損人不利己的事。」

  盧氏問道:「你不想要挾我?」

  秦亮道:「我若想要挾夫人,就會主動找你了。」

  盧氏道:「你剛到洛陽,沒來得及?我就是怕你主動送信,被府上的人發覺,故而先行約見。」

  秦亮暗忖:這女人心思不少,但我真是沒想那麼多。再說何駿、甚至何晏一時半會也拿我沒辦法,大將軍府掾屬官員並不歸吏部尚書管轄,何駿受傷也不是我拿劍刺的。

  想罷,秦亮嘆了一口氣道:「你我既然相識相知,你還不了解我的為人麼?我不會做那樣的事。」

  盧氏看了他一會兒,說道:「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或因那時的我實在年幼無知。」

  秦亮搖了一下頭。因為那個經受感情背叛經歷的人、不是現在的他,所以他確實沒什麼感覺,甚至有點想笑。

  不過盧氏那般有些自責、有些憂心忡忡的心思,秦亮也替她心累,便寬慰她道:「幾年前我在洛陽太學與你來往,何公子本就知道,無須隱瞞。他不知道的事,就算我說出去也沒有證據,因為你出嫁時應是完璧,驗不出來,所以不必多想了。」

  盧氏的臉頰幾乎是「唰」地一下就紅了,低聲幽幽說道:「你還提起作甚?」她沉默了片刻,又問了一遍,「秦君真的不怨恨我?」

  這是第二遍了,秦亮頓時欲言又止。因為他知道,對於已經起疑的人,怎麼解釋都沒用。

  盧氏沒聽到回應,抬頭看了他一眼,片刻後便「唉」長嘆出一口氣,從草蓆上站了起來。秦亮見狀也要起身,她卻輕輕伸出手臂做了個手勢,「秦君且在此逗留稍許,我先離開此地。」

  秦亮點頭道:「也好。」這時他隱約察覺盧氏上身的布料輪廓似乎有些許異樣,盧氏見狀也輕輕拱手、巧妙地用寬袖遮在了身前。

  盧氏剛走出兩步,忽然轉身道:「我有時會去東陽門那邊,大市中有家最大的錦緞商鋪。秦君若有事欲見,便叫人把信親自送到我手上,勿要示於旁人。」

  秦亮道:「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

  盧氏道:「無論我夫君怎麼看待你,我對你絲毫沒有歹意。有什麼事,你可見我當面說清,不要誤會。」

  秦亮點了點頭。

  盧氏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又問了一句:「你也不怨我夫君,不想報復他?」

  看著這個曾經背叛「自己」的女人還在惺惺作態,秦亮忽然有點惱火了,他冷冷地說道:「就算我要報復,也會等到有實力的那一天,正大光明地對付他,讓他痛哭流涕悔不該當初。不然,若是在背後偷偷詆毀他,算什麼報復?那不是承認我不如他嗎?」

  他稍作停頓,語氣已經平和了不少,「只有對付強者,才會不擇手段。但那不是報復。」

  盧氏聽罷,怔在那裡,等回過神來時,看秦亮的眼神已是十分複雜:「你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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