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天可汗與贊普
她還頗為自滿地笑道:「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人不願意相信醫者,也難怪孫神醫要走遍天下。」
李承乾道:「你可以執掌太醫署的。」
東陽搖頭道:「志不在此。」
「開闢一個大醫院?」
「好呀。」
終究她還是覺得太醫署的格局不夠大,李承乾感慨道:「容朕想想。」
東陽走到邊上,道:「皇兄都是皇帝了。」
「麗質也要人手,你也要人手,朝中還有這麼多事要辦……」
看著東陽的神情,李承乾拿出一份奏章遞給她道:「北苑以東,龍首原那邊還有一片地,大致三千畝,交給你當公主封地。」
東陽終於有了笑顏,「謝皇兄。」
「留幾畝田自給自足,不要全部建設成醫院了。」
「妹妹銘記。」
寧兒讓宮女端著飯菜而來,道:「公主殿下,一起用飯吧。」
東陽牽著寧兒姐的手道:「姐姐喚我東陽就好。」
寧兒笑道:「小時候就喜穿男裝,怎麼現在還穿。」
「衣裙不便利。」東陽笑著從宮女端著的盤子中端過碗筷,吃了起來,道:「這一吃就是小福的手藝,從小到大就愛她的飯菜。」
寧兒笑道:「母后說公主殿下都二十有三了,該端正一些。」
東陽嘴裡嚼著飯食道:「小時候就這樣,不想改了。」
見她吃著飯還嘿嘿笑著,寧兒又勸道:「殿下慢點吃。」
李承乾用著飯菜,當年東宮這個大家庭是多麼地好玩,她一直懷念著當年的時光。
松贊干布被送入皇城的三天之後,他的咳嗽終於緩解許多,氣色也好了不少。
這天,躺在鴻臚寺的松贊干布迷迷糊糊睡醒,睜開眼看著空蕩蕩的這裡,今天似乎沒有醫官來。
感受著呼吸的平穩,松贊干布坐起身,這才看到已坐在後方的一個年輕人。
對方看起來比自己年少許多,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袍,手中拿著一卷書正看著,而他的身邊站著幾個內侍。
松贊干布站起身,道:「敢問當面是……」
李承乾放下書卷,道:「恢復得如何了?」
「但凡走動久了,依舊會咳嗽,但好了很多。」
「嗯,東陽說你的病還來得及。」
聽到對方的稱呼,松贊干布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眼前這人就是大唐的皇帝,如今的天可汗。
他連忙戴好自己的帽子,行禮道:「天可汗。」
「你病體未愈不用多禮。」
讓一旁的內侍將松贊干布扶起來,李承乾笑道:「聽聞,你多年來一直想要與朕共謀一醉?」
松贊干布愣神片刻。
李承乾道:「可惜了,在你的病痊癒之前,都不得飲酒。」
松贊干布看起來比東陽述說地更消瘦,臉上的骨相一覽無餘,留著長而有些上翹的八字鬍,下巴也留著一小撮。
個子說不上多高,與正常人也看起來也無異。
松贊干布也在打量著這個年輕的天可汗,衣袍下的手指微微握拳時還能看到皮下的青筋,這是一個十分健壯的天可汗,而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這位天可汗的手指還有老繭,應該是長年練箭形成的。
當這位天可汗站起身,松贊干布緩緩抬起頭,如此也就見到了對方身高,比自己還高不少。
李承乾倒了一碗茶水,遞給他,「你現在還在用藥,聽聞你喜奶茶,可朕不能用奶茶招待你了,不然會壞了藥性,現在可以喝點淡茶。」
天可汗親自端著茶碗遞給自己,不知為何,松贊干布竟然心有惶恐之意,忙雙手接過茶碗。
見對方良久才接過茶碗,李承乾道:「你能來長安,朕欣賞你的勇氣,往後你就是大唐的貴客。」
「感謝天可汗救治。」
李承乾道:「聽玄奘說你是一個頗有智慧的贊普。」
松贊干布問道:「玄奘回長安了嗎?」
眼神示意讓內侍給他椅子,讓人先坐下。
「玄奘離開長安了,當年他一路西行,朕與他做了一個約定,現在他要東行去看看中原各地,西域有傳言朕要殺了他,是贊普讓人傳播的?」
松贊干布正色道:「不是。」
「也罷,關於朕的謠言太多了,也習慣了。」李承乾將身體的重量放在椅子上,又道:「看起來贊普很關心玄奘。」
「玄奘是個很有智慧的人,吐蕃想要留下他,但……」
「嗯,吐蕃發生的事朕都知道了,玄奘總歸是唐人,朕也覺得可惜,他竟然在外面沒有孩子,其實朕覺得遠行的唐人可以在外面留下種子,散布出去,在各地都有唐人存在,那樣更好。」
松贊干布道:「如此一來唐人的蹤跡就會更多,人們以唐人的身份行走天下,只要大唐一直強大,唐人便一直能夠驕傲地活著。」
「不管大唐是否強大,他們都能驕傲地活著,因大唐有很多輝煌的事跡,當人們提及朕的父皇,或者郭駱駝,玄奘,孫神醫,李淳風道長,或者大唐的將士們,他們的故事能夠流傳千里,這比所謂的強大更重要。」
李承乾道:「贊普啊,你一直覺得大唐的強大是在兵馬,其實這也沒錯,但若只有強大而缺少精神,那樣的強大只是外表,你我都是治理一國的君主,想必都頗有感觸吧。」
松贊干布望向鴻臚寺外,又見到了祿東贊與桑布扎。
「朕一直想知道,你在治理吐蕃時,有什麼心得嗎?」
松贊干布回道:「人與食很重要。」
李承乾頷首,道:「嗯,這的確很重要。」
「那天可汗以為呢?」
「朕覺得身份更重要,人們因有共同的身份而團結,而奮鬥,或者並肩作戰。」
松贊干布稍有思量又問道:「為何陛下將各縣的規制幾經改動,卻無人反對與拒絕?」
見天可汗沒有當即回答,松贊干布說起了他在治理吐蕃時遇到的問題,吐蕃的牧場主與閒散的牧民之間有很多矛盾,當政令下達之後,那些吐蕃的貴族往往最難安排,而牧民也會作亂。
但凡有利益涉及的政令,總是會有人反抗。
李承乾搖頭道:「大唐也有這些問題呀,贊普……其實朕從未在乎過他們的內部鬥爭,朕對這些事沒興趣,也不在乎。」
「那天可汗一定擁有十分忠誠的臣子。」
李承乾道:「朕手中確實有能臣也有驍勇的將士,還不少。」
站在殿外的祿東贊聽著天可汗與贊普的對話,一旁還有史官來濟在記錄,執筆將這場對話記錄下來。
松贊干布道:「吐蕃缺少人才,缺少治世之才。」
李承乾從袖子裡拿出一份奏章遞給他。
大唐的皇帝與吐蕃的贊普隔著桌子而坐,皇帝與贊普的對話很重要,甚至關於將來兩國之間的關係。
大唐與吐蕃之間那數十年的恩怨,牽掛著多少人的心。
松贊干布接過奏章,將其打開入眼的是一張黃色的紙張,上面寫著不少字,其中就有支教邏些的事宜,縣制,吏治,司農寺,文學館,崇文館進入吐蕃地界。
看完這些,松贊干布放下了奏章,道:「唐人想要清理吐蕃的貴族?」
李承乾頷首。
松贊干布又道:「唐人想要將吐蕃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樣子。」
李承乾還是點頭。
「吐蕃做不到。」
「你不是在求助朕嗎?」
松贊干布深吸一口氣,又輕咳了兩聲。
李承乾道:「現在松州吸納的吐蕃人越來越多,也有不少吐蕃女子嫁給了唐人將士,這種情況越來越明顯,贊普啊……大唐與吐蕃的戰爭還要持續多少年?十年?五十年?兩百年嗎?」
松贊干布沉默不言。
「想必你也累了吧,吐蕃與唐軍對峙的局面還要持續多少年?若吐蕃還要與大唐開戰,那些已與唐人相融的吐蕃人,他們該如何自處?吐蕃與大唐的戰爭真的是吐蕃子民願意看到的嗎?」
李承乾看著對方的神色,低聲道:「你肯定也注意到了,已有不少唐軍能夠深入邏些腹地,將來高原不再是你們的屏障,朕不是一個將世事想得多麼理想的人,有人說朕嚴苛,其實朕應該是個現實的人。」
「你將松州局面,當作是唐人的陰謀也罷,或者是有意為之也好……倘若戰爭再起,你的吐蕃勇士到底是為了贊普的意志而戰,還是為了吐蕃人而戰?」
「戰爭就是燒殺搶掠,若吐蕃執意要與大唐開戰,想要奪回松州,吐蕃的勇士就像反賊,我們大唐的將士特別擅長消滅反賊。」
鴻臚寺外,祿東贊與桑布扎的神色驚疑不定,他們擔心這個時候的贊普會答應天可汗的要求。
松贊干布低聲道:「我不能背棄吐蕃。」
李承乾站起身,離開前拍了拍這位贊普的肩膀。
來濟在史書上寫下了皇帝的這個舉動。
李承乾手還未離開松贊干布的肩膀,又道:「你與朕年紀相仿,又是大唐的貴客,有些事朕不會逼著你作出承諾,你也不用急著拒絕朕。」
松贊干布出神地坐著。
李承乾的手離開了他的肩膀,道:「朕時常與弟弟說,讓他們多想想,現在朕也請你多多考慮,好好養病吧,沒關係的。」
言罷,李承乾在內侍的陪伴下離開了鴻臚寺。
松贊干布一人獨坐,面前還放著天可汗留下的奏章,思緒中一遍遍回憶著剛剛說過的話語。
皇帝與吐蕃贊普的一番談話,很快就傳遍了朝野。
這像是皇帝有意為之,讓世人知道這一次談話的過程。
松贊干布住進了皇帝安排在長安的宅院中,與祿東贊,桑布扎,吐蕃使者住在一起。
坐在院內,抬頭看著長安的天空,他低聲道:「天可汗確實是個很厲害的人。」
桑布扎近來覺得委屈,但贊普的病確實好轉了,如今只要按需吃藥好好調養,他道:「好在贊普沒有答應天可汗的條件。」
祿東贊也道:「這位天可汗年少時就頗有手段,與臣子相宜,在關中民心頗重,高昌滅亡的緣由中就有他的安排。」
「高昌?」
「嗯,我與四方館的慕容順交好,無意間聽他說起過一些隱事。」
松贊干布道:「不論以前如何,現在的天可汗竟在為吐蕃的子民著想,他的胸懷到底有多麼廣闊。」
幾人用吐蕃語交談著,松贊干布又讓桑布扎將長安所盛行的書籍都取來。
祿東贊與桑布扎在長安居住多年,他們與文學館,四方館,乃至崇文館的人都有走動,借閱書卷這種事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當吐蕃使者聽聞祿東贊與桑布扎在長安任職編撰的官職,一度有些恍惚與不解。
養病的同時,松贊干布這些天一直在看長安的書籍,足不出戶,試圖學到如今這位天可汗治理社稷的智慧。
也時常與桑布扎,還有祿東贊說起現在的吐蕃。
其實早在幾年前,吐蕃子民就知道了兩人在長安任職官吏的事,這種事瞞不住的,四方館有這麼多使者走動,長安更有各國來往的商隊。
祿東贊一直在向松贊干布解釋,他從來沒有背叛吐蕃,也從未想過放棄吐蕃。
在天可汗的治理之策中,所蘊含的精神又是松贊干布以往在中原的史書中沒有見到過的,他在苦思冥想,尋求著真諦。
終於,松贊干布合上了手中的書卷,道:「玄奘是個能夠參悟世間真理的人,可這位天可汗根本就不需要參悟,他好像本就知道真相是什麼,也就不需要如玄奘那般,苦苦追尋。」
「就如一個天賦異稟的人,順手為之,就能完成很大的功績,並且能夠不斷地糾正,不斷地完善。」
這是松贊干布的理解,他也只能這麼理解。
桑布扎解釋道:「當年天可汗還是太子時就說過,人生就是一塊有殘缺的布,需要一直地縫縫補補,它的斑斕與缺點,也是美麗的一部分。」
門外又有人在叫囂了,有唐人男子叫囂著要與吐蕃使者打架,他們還說吐蕃贊普不接受天可汗的好意,是不識好歹。
無奈,祿東贊這些天都是進出只開一條縫,平素一直緊閉院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