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女巾幗稱量天下

  初,婉兒在孕時,其母夢人遺己大秤,占者曰:「當生貴子,而秉國權衡。」

  既生女,聞者嗤其無效,及婉兒專秉內政,果如占者之言。

  ——《舊唐書》

  一

  公元696 年,武皇封禪神岳(嵩山),並因洛陽新明堂建成而更改了年號,改元萬歲通天。她在位已經有七年了,頻繁地改變年號,這讓上官婉兒很好奇。

  她以前從來不過問這樣的瑣事,而如今她被武皇授予了參決百官表奏的正式職權,倒更沒有閒暇的時間去任憑好奇心馳騁了。她喜歡自己這樣忙碌的狀態,忙碌是忘卻傷痛最好的方式。

  回想自己這一路走來,十幾年的時間,她已經在武則天的訓練下成為一個堪當大任的政界人士。她已是武則天政治力量中舉足輕重的一員了,甚至連武三思對她的態度也有所改變,儘管一如既往地殷勤,卻也多了幾分敬重。

  這日,上官婉兒將案台上的奏摺看了一封又一封,並在一旁用筆標註了自己的見解,等明日一早武皇看到這些奏摺,再做出定奪。其實,武皇下放給婉兒很多權力,除了極重大事件外,其他的事項她都相信上官婉兒的能力,交由她去處理。

  李昭德大人被召回京城一事,武皇似乎還在猶豫,上官婉兒希望能夠促成這件事情。李昭德也算是個耿直的人,這種人是朝廷需要的人才。當年身為宰相的他,與酷吏來俊臣和侯思止多番周旋,力保朝內的大臣,並多次向武后參奏來俊臣等人貪贓枉法、殘害忠良的罪行。儘管來俊臣此刻仍逍遙法外,但除掉酷吏侯思止的行為,還是贏得了朝野上下一片喝彩。

  正當她思慮萬千之際,武三思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了進來。武三思多年來一直殷勤周到,卻屢屢遭到上官婉兒的敷衍輕慢,這一次自然也是不歡而散。

  回到府中,弟弟武承嗣見哥哥鬱郁不快,便將新得寵婢窈娘一事告之。許是被上官婉兒刺激到,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便跟弟弟打探風月之事,而這些都是他曾經不屑一顧的話題。

  幾日後,武承嗣狀告喬知之散播武皇謠言、誹謗朝臣,並要求嚴懲不貸。

  這封出自武承嗣之手的奏摺,吸引了上官婉兒的注意。她從陳子昂處聽說過這個喬知之,二人友情甚篤,常有詩歌唱酬之作,上官婉兒還有幸讀過這個人的詩歌,並極為欣賞他。武承嗣上奏說他有罪,但這奏摺中的罪名看起來很空泛,更像是隨意羅織的罪項,這其中必有隱情。

  她用筆寫下了自己的顧慮,批註在奏摺的一旁,望武皇能明察秋毫。她決定私下裡去打聽這個喬知之的事情,這樣隨意羅織罪行的情況早該杜絕了。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可憐君自許,此時可喜得人情。

  君家閨閣不曾難,常將歌舞借人看。

  意氣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袂傷鉛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代紅顏為君盡。

  上官婉兒反覆誦讀著這首情真意切的詩,詩人借綠珠的故事諷今,表達了與愛人被迫分別的憤懣和痛苦,句句啼血帶淚。不愧是喬知之啊,她感嘆著,只有至情之人才能寫出這樣的詩篇啊。

  她仿佛從綠珠的故事中看到了自己。與李逸做了生死離別的她,如今還好好地生活著,因為她的人生尚有一絲希望。而喬知之,定是沒有了希望,才會借古人佳偶的生離死別來抒寫自我。君子本不該奪人所愛,這個武承嗣與強盜土匪有何異啊?

  喬知之和自己的愛人窈娘相愛卻不得相守,更痛苦的是,窈娘竟如一件可隨意掠奪的物品一般被武承嗣霸占,心中的屈辱和痛苦可想而知。看到愛人喬知之的詩篇,窈娘只有以死明志,求得解脫。

  此時此刻,武承嗣怨氣衝天,想報復喬知之,早已將他投入了大牢,給武皇的表奏只是陳明事件的原委,而他羅織的罪名足以害死喬知之。

  婉兒拿著《綠珠篇》,想跟武皇陳明原委,為喬知之求情,卻因為武皇身體不適,未能得見。

  性命攸關,上官婉兒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她要去牢獄中看望喬知之,要逼武承嗣放了他。

  陰暗潮濕的刑部大牢是上官婉兒遙遠的童年記憶,她其實並不記得自己剛出生時的事,只是小時候常常聽母親提起,自己的祖父和父親都在這樣的牢獄中受盡折磨,後被斬首示眾。而現在,被關在這樣牢房的是喬知之,一個絕望的有情人,無意苟活。

  二人有過一面之緣,喬知之居然還記得上官婉兒,向她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他明白,現在的自己是人人都避而遠之的,這個上官婉兒能夠屈尊來此,實屬難得。

  上官婉兒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但喬知之早已看透了生死:「紅顏已為君盡,君唯有以死相陪。」

  上官婉兒沒有辦法,只得找到武承嗣,要他放了喬知之,誰料武承嗣卻出言諷刺,正值二人吵得面紅耳赤之際,獄卒報告說,喬知之已經咬舌自盡了。

  二

  酷吏興風作浪的時代尚未終結,這是上官婉兒從喬知之的死中得到的教訓。武承嗣這次的行為與酷吏來俊臣無異。

  來俊臣在周興死後站穩了腳跟,成了武皇身邊最得力的人,朝中屢次有大臣上書彈劾他,武皇卻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意放過他。上官婉兒也多次在武皇身邊痛斥來俊臣禍國殃民,每次武皇皆面露不悅地駁回。

  來俊臣已經將朝中與他為敵的人剷除殆盡了,此刻,他正琢磨著如何炮製案件出來,一來顯示自己的忠心,二來也成全了自己的野心。他和自己的手下,早已將那些忠臣治得服服帖帖。他在自己編著的《羅織經》中講了各種離奇的刑罰,讓人不寒而慄。他甚至在心中籌劃著名要將武家的諸王和太平公主、李旦、李顯都一網打盡。

  一日,來俊臣正在宴請自己妻子王氏的族人,他的手下衛遂忠不請自來,結果被管家拒之門外,怒火中燒的衛遂忠對王氏出言羞辱。王氏出身望族,從未受過如此羞辱,心中難以釋懷,沒幾日就自殺身亡了。

  王氏之死讓衛遂忠擔心來俊臣的報復,他決定投入武家的陣營,投奔魏王武承嗣。而他表達自己忠心投靠的籌碼,就是告訴武承嗣,來俊臣要誣陷他串通太平公主等人謀反。

  上官婉兒、太平公主、李旦都因衛遂忠提供的這個消息而深感恐懼,這個來俊臣實在是太可怕了,居然連武皇至親的人都要陷害。

  為剷除弄臣來俊臣,以武承嗣為首,太平公主、李旦、李顯、武三思等人聯名上書,控告來俊臣謀反,大逆不道。武則天從未見過他們這樣團結,心中倒是一震。這個來俊臣固然有些過分,有剷除異己的嫌疑,但他對自己的忠誠,武則天從未懷疑過。按照律例,還是得審理來俊臣謀反的案子。

  婉兒見狀說道:「武皇,這個來俊臣早就該死,他甚至自比十六國時期的後漢皇帝石崇,他想做皇帝的野心昭然若揭。您該問他的罪。」

  投靠武承嗣的衛遂忠為了除掉來俊臣,更是搜羅了來俊臣大大小小多項罪名。但因為有武皇的偏袒,刑部遲遲不能判決。

  上官婉兒只得深夜拜訪宰相吉頊,痛陳來俊臣想要置李姓皇子於死地的事實,希望吉頊能夠向武皇奏請依法處決來俊臣。上官婉兒之所以找到吉頊,是因為他對李氏皇族向來維護,敢言又富有謀略。他曾經和來俊臣一起共事,對此人的作為有諸多不滿。更重要的是,武皇一向喜歡這個吉頊,加上他跟來俊臣曾經是同僚,他的話肯定會堅定武皇搖擺的心。

  吉頊一想到皇嗣李旦和廬陵王李顯作為李氏僅存的苗裔,因為來俊臣的誣陷而險些陷於險境,就義憤填膺,對上官婉兒說:「上官大人放心,本相定會為李氏皇族鞠躬盡瘁的,這件事情就交給我吧。」

  第二天,武則天就收到了吉頊的奏摺,裡面這樣寫道:「來俊臣集結為非作歹之徒,誣賴好人,貪贓受賄所得財物堆積如山,被其冤死之鬼魂滿路,如此國賊,有何可惜!」

  武則天一向欽佩吉頊,覺得此人有謀略和膽識,而且從不徇私偏袒,對來俊臣也很了解,加之來俊臣確實有橫行驕縱並傷害無辜的罪行,論律理應處斬,便叫婉兒擬詔,定罪來俊臣。上官婉兒喜形於色,拿出紙筆,須臾而成。

  詔書定罪來俊臣謀反,問斬於西市。當日人山人海,老百姓紛紛奔走相告,手起刀落,四十七歲的來俊臣身首異處。

  大周朝讓人聞風喪膽的酷吏制度就此終結。

  三

  最近,武皇總是讓婉兒陪伴在側,可能是年老需要人陪伴了吧。有一次晚膳,武皇居然讓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圍坐自己坐,而她被命令坐在武皇的身邊。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宮人們可從來沒有和天子平起平坐的機會。

  只有上官婉兒明白,她是太寂寞了,寂寞如雪,冷暖自知。

  沒過幾日,太平公主為武則天送來兩個男子,同胞兄弟張昌宗、張易之,此二人皆年輕俊美,尤其是張易之,皮膚白皙,眉如遠黛,貌比潘安。更重要的是,他年輕的臉龐上充滿著青春的活力。

  武則天的這個小喜好,上官婉兒能夠理解,女人在寂寞的時候,總是希望身邊有個男人。況且這個女人還是帝王,是已經不再年輕的武則天,她心中的疲憊和滄桑更是可以想像。所以,她需要有年輕的男子陪伴在側。而且,這多才多藝的兩兄弟能做的顯然更多。張昌宗擅長音樂,於是夜半無語的宮中總能聽到悠揚的樂聲;張易之對中醫養生頗有心得,總是給武皇精煉各種益壽延年的補藥。這兩個人都讓她得以重溫年輕的美夢。

  可是,令上官婉兒沒想到的是,一向英明的武皇居然下令讓上官婉兒擬詔,給這兩個男寵都封了官,封張昌宗為雲麾將軍,行使左千牛中郎將職務,張易之為司衛少卿,另賜給住宅一處,絹帛五百段。

  上官婉兒面露難色,深覺武皇此舉草率,但武則天根本沒理會上官婉兒,繼續讓張昌宗彈琴,張易之伴舞。上官婉兒走出宮殿很遠,還能聽到裡面嬉戲的聲音。

  更讓人焦慮的是,武皇已經連續三天沒有上朝了,朝野上下幾乎一夜之間都知道了二張兄弟,知道這兩個聰明俊俏的男子俘獲了武皇蒼老的心。自古君王都有三宮六院,而女皇武則天如今也有了男寵。他們不像當年的薛懷義和沈南蓼,被給予了太多的特權。眾人心知肚明。武三思像是嗅到了某種信號,決定要好好打探下這兩個人的底細。

  就在眾人胡亂猜測的時候,連續幾日沒有露面的武則天終於上早朝了。

  但令人詫異的是,二張兄弟居然一同前往,這可是王侯將相才有的殊榮啊。

  兩個出身寒微的人居然一躍而位極人臣,地位尊貴同王侯,這足以讓所有人感到震驚,甚至包括推薦張昌宗入宮的太平公主。她本意不過是想讓年老的母親有個人陪著說說話,卻沒想到母親如此喜愛張家兩兄弟,賦予了他們那麼大的權力。

  太平公主原本還有意讓二人成為自己在武皇身邊的眼線,沒想到張昌宗剛入宮時還見過她一次,態度還算謙卑。而如今,仗著母皇的寵幸,他已經完全不把她這個公主放在眼裡了。他們甚至能夠議論朝政,左右母皇對政務的判斷。她感到一種危險的信號:她千防萬防,竟然忘記,權力能夠賦予最單純的人以野心。如今,張昌宗和張易之就因為權力而有了野心。他們是比武家子侄更危險的敵人。

  四

  上官婉兒本來以為張昌宗他們不敢太放肆,卻不想他們竟然仗著武皇的寵信而假傳聖旨。儘管這聖旨也是為了討武皇歡心,命令下邊的織造司連夜趕製他們為武皇準備的朝服,但假傳聖旨的罪名可不輕,而且有第一次就難保沒有第二次啊,可武皇居然不予追究。狄仁傑和一眾大臣已經為這件事上奏諫言多次了,要求懲處二張的僭越行為。所有人都苦勸武皇,不要因一時失足而鑄成大錯。

  武皇苦惱不已之際,上官婉兒建議為二人安排彙編類書的事務,加以管束。武則天欣然應允,並命上官婉兒為主編。

  一場編修圖書的浩大工程開始了。這是一個光榮的使命,一旦類書編纂成功,不但能豐富大周朝的文化,更能昭示大周朝的強盛國力。婉兒決定將類書的名字暫定為「三教珠英」,言簡意賅。當時朝堂中的青年才俊紛紛加入,共有四十七人。其中,李嶠和張說最為突出,二人才華橫溢、學富五車,是大周朝有名的學士。張易之的府邸成為眾人討論集會的場所,張昌宗也勉強而為之,儘量在編纂圖書上出謀劃策。儘管二張兄弟面對枯燥的史料和知識有些心生倦意,但眾人的編纂熱情不可抗拒,他們雖然有苦難言,表面上的功夫卻是做足了。

  其實,真正忙碌的是上官婉兒,她每天除了要處理武皇交辦的政務外,還要抽出時間來整理編校典籍。因為工程浩大,每個人幾乎都被分配了基礎的編校任務。在沉悶的編纂過程中,大家也會集會賦詩,聊以消遣,或者談道論理,表達自己對某個學說的看法。思想的交鋒和才華的揮灑,讓每個人都感到很快樂。上官婉兒已經很久沒有以文會友了,她甚至已經忘記了張昌宗、張易之。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詩文的快樂中時,張昌宗卻感到了無生趣,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武皇了,就因為這編纂任務。兩人不甘心因為一個上官婉兒就失去如日中天的地位,現在可是他們最得寵的時候。

  他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要想一個辦法,趕緊結束這項煩瑣工作。

  「能不能找個人替咱們來做呢?」張易之建議道。

  張昌宗靈機一動:「我倒是想到一個人。」

  張昌宗親自請來了武三思擔任他們的助理,這是上官婉兒始料未及的。

  但礙於武皇有準許二張尋求指點的旨意,她不能拒絕武三思的加入。況且,武三思也算是有才華,定能夠為這份大業貢獻自己的力量,總好過遊手好閒的張氏兄弟。此時,武三思與上官婉兒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心生情愫。

  聖歷二年(公元699 年),《三教珠英》編纂工作初步完成。張易之和張昌宗得到了朝堂上下的一致讚許,朝臣們對他們的詬病也有所緩解。武皇龍顏大悅,重重賞賜了上官婉兒,執意要為她指婚,並許諾朝堂中的王公子弟,任她挑選。武三思聽到武皇的這個恩典,感到很開心,趁機進言求娶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卻向武則天表達了自己願意終身陪伴她的心意,以此拒絕了武三思。自從李逸死後,上官婉兒就沒想過要嫁人,她更喜歡現在這樣獨立自由的生活方式。如果有一天她累了,想要找個港灣停靠,也不一定非要找個男人不可。她也是如武則天一樣獨立特別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