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一蓑煙雨任平生

  當青春年華匆匆逝去,揮手目送之間,難言之痛、至苦之情也隨風逝去,深情綿邈的詩人對人生痛苦的體驗也不再綿長。

  一

  古語說,人生的三大不幸之事分別是: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從此,「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般令人艷羨的愛情生活於李商隱而言已如縹緲煙雲。在殘忍的命運背後,詩人只能感嘆「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以此來痛感物是人非。

  詩人乃多情之人,妻子離去,想必今後他多半也是鬱鬱寡歡了。他也曾預言自己未來的生活:「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在一首《無題》詩中,這種思念更是被他表達到了極致: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李商隱在欺騙自己,希望妻子沒有逝去,可是人死不能復生,無情的現實將他的願望砸得粉碎。睡眼矇矓中,見不到睡在枕邊的妻子,當清醒的一剎那,他才終於意識到,妻子再也不會回來了。李商隱一面追憶著與妻子曾經的美好生活,一面又思慮著政治上諸多的不如意。

  是年十月,柳仲郢從蜀派人送來哀悼問候的書信,並帶了些銀兩給李商隱,在信中安慰了他幾句,便催他立刻啟程。想必朋友也是一番好意,想著若是讓李商隱久久留於傷懷之地,每天也只能睹物思人,鬱鬱寡歡。他別無選擇,只好支撐著病骨,起身入川。

  一路上,崇山峻岭,滿是古蹟斑駁的身影,大散關、陽平關,此情此景又在他心上留下淒涼與孤獨的痕跡。這一次,他真的是形單影隻了,此情此景促使他吟出《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從軍劍外,路途思家,然而妻亡家破,再也無人給他寄送禦寒之衣。大散關大雪紛飛,行期受阻,苦不堪言,曾經歡樂的場景與今日的冰冷現實相對照,只能讓他徒增悲傷。

  李商隱雖然與柳璧是好朋友,可是對他父親的情況卻不甚了解,此次入川,真是前途未卜。

  十月底,經過多天的跋涉,李商隱終於到達梓州,柳仲郢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洗塵宴,這讓一路猜度的李商隱心裡輕鬆許多,而且眼前的柳仲郢敦厚、開朗、豪爽,也讓他頓感親切。不過當李商隱得知柳仲郢只是讓自己做記室時,心中划過一絲失落,這種情緒在他入川時所作的詩詞中可窺見一些端倪,譬如《井絡》《張惡子廟》等。

  或許柳仲郢從李商隱的神情中得知了他的不快,所以當眾宣布他的官職由記室改為節度判官。節度判官是幕府中的高級幕僚,分判倉、兵、騎、胄四事,並且當時朝廷對判官一職也相當重視,還有嚴格的規定,比如在任職判官之前必須有任記室的經歷。

  柳仲郢的賞識和器重,比之盧弘止、鄭亞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待遇讓李商隱積鬱胸中很久的哀傷與悲憤,稍稍有所平復。

  李商隱任職不久,柳仲郢所管轄的東川地區與西川地區的毗連地區便發生了一起案件,柳仲郢考慮到李商隱和西川節度使杜悰是表兄弟關係,就派他前往成都會審,如此也便於處理案件和相關事宜。

  杜悰為人生性庸俗愚鈍,但是自恃清高,並沒有將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表弟放在眼裡,但因朝廷有命,又有柳仲郢的推薦信,他才不敢怠慢,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宴會。為了答謝杜悰的盛情,李商隱接連作了幾首詩。

  表面上,這些詩是歌頌杜氏祖德,對杜悰報盡讚揚。當然,文采並茂的詩也讓杜悰聽得心緒盎然,他連連拿起手中的酒杯敬這位多才的詩人。只是,他根本不知,李商隱當初所作之詩是為抒發自己屈居下幕的不滿,還有對亡妻的思念,文辭的重點是希望眼前這位杜兄能夠提攜相引,但沒料到他只看到了歌頌和讚揚。

  當然,即使杜悰明白其中的含義,也萬萬做不到向皇上引薦李商隱,對於李商隱的才華,他是有妒忌之心的,所以言語之間,杜悰一再地顧左右而言他,李商隱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此地並非久留之地,李商隱快速把案件辦完以期早日離開。案件辦完,離開成都,返回梓州之時,李商隱去了浣花溪瞻仰了大詩人杜甫的故居,揮毫寫下了《杜工部蜀中離席》: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

  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

  此前國家局勢動盪,朝廷和吐蕃、党項經常發生邊境爭奪戰爭,緊張之時,朝廷屢派使者處理邊境事宜,如今觀看朝廷動向,局勢似乎已經很緊張。雖淪落他鄉,可是詩人心中依然飽含著憂國憂民的情感。

  突然想起前幾天的情景,宴會之上,那些官員們只顧互相勸酒,大都是庸庸碌碌之輩,沒有人關心國事,他的一腔愛國之心更是無人理解,他終於深刻體會到屈原那句「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悲愁了。

  李商隱停留在杜甫故居,看著這裡的一草一木,竟略有熟悉之感,雖然他們都曾被歷史無情地拋棄,在所處的時代備受欺凌,可是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所處的時代,依然用獨特的眼光來反觀歷史。

  詩人和杜甫都有著人生的大理想,並且一生都在為之努力。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堯舜山,再使風俗淳」。李商隱的社會理想與他相似,同樣是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為一個講道德、講秩序的封建王朝效忠。可是,殘酷的現實卻總是讓他們的理想化為泡影。

  晚年,杜甫漂泊天涯,饑寒而死,李商隱似乎從中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回到梓州之後,柳仲郢看穿了李商隱心中的落寞,知道他喪妻的悲傷,也深表同情,於是心中生出一個主意。

  一次宴遊,柳仲郢指著一位美艷的歌伎,望著李商隱,說這位歌伎色藝雙絕,若是他喜歡,可以考慮續弦。

  李商隱看了看眼前這位姑娘,果然美艷動人,全身充滿了活力與朝氣,而他近來一個人也備感孤獨,找個人做伴也好,可是一想到愛妻的身影,他便收起了目光。

  柳仲郢勸說李商隱,說當初要他不遠萬里來到梓州,就是希望他離開傷心之地,換一個地方,換一種心境,從而開始新的生活。

  李商隱還是拒絕了柳仲郢的好意,即使他的詩文「多美人芳草」「艷粉輕薄」,那也不過是「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僅此而已,別無其他。

  詩人很少涉及風流韻事,尤其是與妻子王氏成婚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女子能夠走進他的心中,因為對於詩人來說,妻子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一段真摯的愛,即使是遺落在過去的歲月里,將來不復相見,也能在未來的記憶中生根發芽,並且枝繁葉茂。

  或許是因為對愛情有著深刻的理解,李商隱的愛情詩因其不一般的藝術手法而千古流傳。雖唐代詩歌經過盛唐和中唐的充分開拓後已很難超越,可是晚唐的李商隱卻用自己的才氣鑄就了一段晚唐詩人也可與「李杜」匹敵的佳話。

  柳仲郢的好意雖被李商隱拒絕,但卻增加了他對李商隱的崇敬,身處這樣的環境,美艷歌伎隨處可見,他卻如此潔身自好,這樣的節操實屬難得。而李商隱的又一首詩作,則更是讓柳仲郢見識了他對妻子的深情。

  一帶不結心,兩股方安髻。

  慚愧白茅人,月沒教星替。

  這首詩的名字叫《李夫人》,歷史中,李夫人是漢武帝劉徹的侍姬,能歌善舞,美艷多姿,可是少而早卒,漢武帝為了紀念她,就命人把她的畫像掛在甘泉宮以慰自己相思之情。李商隱寫這首詩的用意就是想告訴柳仲郢,自己現在雖然孤獨無依,可是對妻子的情意永不改變,自己對眼前這位姑娘也毫無情愫可言。這一方面婉拒了柳仲郢的好意,另一方面表達了自己對妻子的堅貞。

  聽後,柳仲郢只好作罷,今後再也沒提起過此事。

  二

  生命脆微,禍福難料,人生苦短,苦空無常,興衰相伴,這是李商隱此時對於生命最深刻的感受。從此,李商隱開始了他新的生活,在苦難深處徘徊許久的他終於認識到,欲求解脫,只有一心向道、精進修學。

  公元853 年,在入川的第三個年頭,李商隱創作了一首《初起》:想像咸池日欲光,五更鐘後更迴腸。

  三年苦霧巴江水,不為離人照屋樑。

  「初起」,指的是太陽初升,相比於太陽升起的明亮,五更天那一段黎明前的時光卻分外黑暗。李商隱的住所離寺廟不遠,僧人在五更時分敲起的鐘聲將他吵醒,這陣陣鐘聲,讓他百轉千回,想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不免肝腸寸斷。天還未亮,於是李商隱想到,太陽神大概還在咸池洗澡呢吧。這三年來,他每天天不亮就會醒來,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思緒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李商隱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學道於玉陽,並曾一度認為自己是道教的信徒。可是他在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入川任節度書記官時,有幸遇到佛門大德智玄國師。他對佛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在《樊南乙集》自序中,李商隱這樣寫道:「三年以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這分明是他想要立志出家的一種表現。

  有了這樣的決心,李商隱便常常住寺為行者,伴著青燈黃卷,清晨黃昏掃地打鐘,精進修行。這段日子,李商隱每日早起去寺中修行,直至傍晚才歸來,他希望從這些聖人留下的典籍中找到解脫自身苦痛的方法,超脫於現實的苦痛。

  李商隱甚至還拿出自己俸祿的余資,在梓州長平山的慧義精舍經藏院裡,建造了五間石壁,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還用金字勾勒了《妙法蓮花經》七卷。

  他還曾經創作過一首《題僧壁》詩:捨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

  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

  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

  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鍾。

  「捨生求道」「乞腦剜身」都是李商隱在種種追求破滅之後,希冀在禪宗佛海里求得精神解脫的說法。天生聰慧、才華卓越的李商隱,很快就對博大精深的佛法妙理和因果緣起有了深刻的認知。因此,在這一時期,李商隱的詩作風格與以前迥然不同,他完全暢遊在佛法中以尋求精神的解脫,因而後世人會發現一代才子李商隱在尋求自我解脫的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而贊佛頌法自明心地的詩文也成了他詩作的主流。如李商隱吟詠的《北青蘿》: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

  獨敲初夜磐,閒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他從前雖然明白這樣的道理,可是從來沒有真正靜下心來體會。大千世界是由一粒粒微塵組成,人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粒微塵而已。此刻,想必詩人已經領悟到了這樣的道理,因而才有最後的釋懷,也暗自發誓今後不再糾纏愛憎,澄心淨慮,以淡泊之懷面對仕途的榮辱。

  曾經,詩人在激烈的「牛李黨爭」中心疲力竭,也與少年摯友反目成仇,被摯友一生記恨,且被稱為「叛徒」,這成了他生命中難以言說的痛。

  再回望過去,漂泊的生活、孤獨的處境、愛妻的逝去、官場的不得意,經常使他感到生活在紅塵中的不幸。也許對於當時的李商隱來說,唯有清淨的佛門,才能給他以精神上的救贖。

  自此後,李商隱的心中像是被注入了一種新的力量,他開始整理編輯自己的文集,定名為《樊南乙集》。

  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

  何當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

  ——《送臻師》

  從此首詩中已經可知詩人的心境與以前大不相同,從現存可考的詩作來看,詩人後期的大量詩作反映了其在佛法深透義理的熏修之下,開始悟得人生苦空無常。這樣的心境也同樣改變了詩人原有的生活和心情,最重要的是,詩人對生活的態度已經完全改變,過去那種受傷、悲怨、頹廢、無奈的心境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已由開朗明快、自由自在的心境所取代。

  對於一個潦倒半生,一心報國但始終無門的柔弱文人來說,這恐怕就是最好的結局,因為單單憑他的意志力根本無法扭轉逝去的乾坤,這一點李商隱也已看透。今日回過頭,再看看曾經在官場中的掙扎、那些被歷史毀譽參半的評述,似乎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為了表示對李商隱修學佛法境界的肯定和人格的尊重,在詩人去世之後,陝西鳳翔府的佛門信眾,在為智玄法師建廟塑像時,也特地為李商隱造了一尊手持拂塵的塑像,想借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他們師徒二人。

  在此時期,李商隱不僅常常拜會僧人,還經常捐資修建佛寺,並且自願整理佛經。李商隱信佛,與其說是一種人生的信仰,還不如說是一種心靈的慰藉,這樣才能在失衡的人生境況之下重獲一份安慰,獲得一種超越。

  一個尋求佛法卻只是為了逃避現實痛苦的人,是否真的深諳佛教本義?在後人看來,李商隱已經學會看淡這一切,可實際上,當時的李商隱並未完全超脫。

  作為文人或者士人的典型代表,他始終擺脫不了對社會的責任感,若說這樣的結局是一個徹底的悲劇,那麼,這絕對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和時代的悲劇。這些人身上整整積澱了一個時代的雨雪風霜,僅僅看到李商隱身上的佛光禪影還遠遠不夠,要讀懂他,就必須從中國士人身後的文化內涵和心理處境談起。

  所以,後世的宗教超越,對於李商隱來說只是局部的東西,細細看來,他後期的詩歌也並非對佛教的簡單闡釋,因為李商隱自己知道,即使是追求幻滅、色相皆空的境界,他也逃不出理想、愛情、仕途的牽絆。這才是真正的李商隱,後人也偏愛這樣的李商隱,哪怕他潦倒終生,他有著真實的血肉,有著真情實感。

  三

  生命就如同一段旅程,終有到達目的地的那一天。大中九年(公元855 年),柳仲郢被朝廷調往京都,任吏部侍郎,梓州幕僚行將解散。在離別梓州之前,李商隱用一首《梓州罷吟寄同舍》總結了五年來自己的幕府生涯: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

  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多病竟無憀。

  長吟遠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銷。

  在即將返京之前,同僚們以歌筵酒席相送餞行,暢敘舊情,無所不談,可李商隱在席間卻掩飾不住內心的隱痛。這五年來,不論冬夏,他日夜辛勤地在幕府中工作,與幕府的同人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表示自己是幕僚中的下層人物,可作為檢校工部郎中銜的判官,他的地位並不低下,只不過他一直對所處地位並不滿意,渴望擁有更大的發展。儘管他即將北歸,但是對幕府同僚們卻有著諸多不舍,他們之前的情感,讓他終生難忘。

  是年十一月,李商隱跟隨柳仲郢回到長安,經過籌筆驛時,他感懷諸葛亮的豐功偉績,寫下一首詠懷古蹟的詩篇,以此表達對諸葛亮的崇敬之情,名為《籌筆驛》: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終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此首詩寫了諸葛亮的威、智、才和功,並且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詩人對諸葛亮的極度讚美。最終,詩人將著力點放在一個「恨」字上,表面是寫諸葛亮,實際是在寫此時準備跟隨柳仲郢回長安的自己。此時,詩人思緒萬千,眼看自己又將獨自飄零,卻只能默默地感嘆命運不濟,雖然他的理想是像諸葛亮那樣救國於危難之中,但始終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

  李商隱渴望回到京師之後能夠大有作為,可是生活中的種種不悅,很快又將他重重包圍了起來:

  樹繞池寬月影多,村砧塢笛隔風蘿。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

  ——《夜冷》

  李商隱從萬里之外回到京城,每日輾轉於達官顯貴之間,卻反而不如在邊遠地方感覺自由。他常常徹夜無眠,看著窗外池邊的樹影,聽著自郊野傳來的砧聲,感到西風勁吹的夜裡格外的寒冷。只有衰敗的殘荷與他遙遙相伴,孤寂、淒清像一支支冷箭,向他的心頭襲來。

  大中十年(公元856 年),柳仲郢再次找到李商隱,後李商隱被調任為鹽鐵推官。任職期間,他與柳仲郢同游江東(今江蘇南京、揚州一帶),江南小城風情萬種,十里秦淮弦樂聲聲,然而他卻早已沒有了賞樂的心情。

  鹽鐵推官是個閒散的官職,李商隱經常借職務之便遊覽周圍的景點,只是他疾病纏身,身體每況愈下,即使江南氣候溫潤也難以溫撫他的舊疾。

  一日,李商隱再次出遊時,突感身心不適,秋日,臥病揚州。

  晚唐時,揚州已經成為東南的大都會,經濟異常繁榮,然而此時的詩人卻心力交瘁,已無心去關注身外的一切,外面的世界都與他無關。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 年),朝廷罷柳仲郢諸道鹽鐵使,李商隱也因此被罷官。

  至此,李商隱的仕途就此終結。回首往事,竟是仕途坎坷、一生為人幕僚,虛付了凌雲萬丈之才。被罷官後的李商隱再無其他想法,只得從揚州回到滎陽老家。

  自從接到父親歸來的消息,十二歲的袞師便早早做好準備,迎接父親的歸來。

  馬車來了,袞師見到了父親,心裡暗暗一驚,眼前的父親為何這般蒼老,記憶中的父親還是身材壯碩的模樣。而如今,眼前的父親不像是自己曾經認識的父親,袞師知道,父親過得太苦,而他也只能默默地拉著小妹,望著父親。

  女兒樊瑟看到父親時一臉全然陌生的表情,深深刺痛著李商隱,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抱在懷中的幼兒,如今已經長成活潑可人的小女孩兒了。

  第二日,李商隱帶著袞師和小樊瑟去了妻子墳上,寂寞的荒冢周圍早已雜草叢生,夕陽照在墳上,這場景深深地刺痛了李商隱,他想起了自己對妻子的辜負,想起了這匆匆過往的一生,自己為了國家和宏圖大志辜負了太多的人。

  得知好友歸來,溫庭筠前來探望,眼前各自的模樣不禁讓兩個經歷了人生的痛苦與不幸且已近垂暮之年的人悵然心酸。

  雖然眼前的溫庭筠看起來還是一副桀驁不羈的樣子,其實他內心的孤獨無人能懂。

  這一日,李商隱與溫庭筠約好一起去長安郊外,登上最高處,看到了整個長安城。此時,太陽已經下山,看著眼前的袞師和好友溫庭筠,李商隱突然覺得這是以前不曾有過的最好時光。他看著眼前的美景,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經寫過的一首《樂遊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餘暉映照,晚霞滿天,山凝胭脂,氣象萬千。此時,詩人將時代沒落之感、身將遲暮之悲、家國沉淪之痛等,將過去的情緒和現在的情緒熔鑄在一起,展現出絕美的氣象。

  再看此時的朝廷,詩人只能暗自感嘆,唐帝國的短暫繁榮實際上蘊藏著嚴重的社會危機,此時的繁榮也只是最後的迴光返照而已。詩人深感悲涼,自己將一生獻給了國家、獻給了朝廷,一生忠心耿耿,然而這樣的忠心耿耿最後也不得不淪陷在無用的沼澤之中。

  往日的情景歷歷在目,詩人自己處處輾轉,一生漂泊,還是無法挽救這個曾經想挽救的王朝,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杯水車薪,這個曾經輝煌的王朝早已病入膏肓。

  雖然詩人早已看清這一切,早已看清這病入骨髓的朝廷,可是為什麼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奉獻自己的熱血與真心呢?想必這就是所謂的矢志不渝和忠心耿耿。

  一夜之間,秋風把大地吹成了金黃色,黃河也不再怒吼了,長安城的人們熟睡了,似乎從不曾有過怨恨與掙扎。深夜,李商隱輾轉反側,想起了溫庭筠,想起了妻子,想起了恩師,想起了令狐綯,還有在荊州匆匆離別的崔珏……渴望再見他們,跟他們好好說說話,可是外面寒風呼嘯,他們怎麼能來相聚呢?

  李商隱翻了翻身,嘆了口氣,身體似乎有千斤重……詩人黃瘦的臉上尚存無限的遺憾與惆悵……他走了。這一生,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結束了。有遺憾嗎?或許有吧,或許詩人的情懷在那一刻是苦澀的,和生前一樣。

  前來弔喪的人並不多,就是他平日所掛念的那幾個人。出殯那天,分外寒冷,寒風不停地刮,給冷冷清清的送葬行列更添了幾分傷感。這樣的場景與他輾轉飄零的一生是那樣的相像。

  忽而,童稚的哭聲劃破長空,跪在父親墳前的袞師和樊瑟在凝固的環境中明白了父親去世的現實,袞師必須過早地承受生命的悲痛。

  摯友崔珏在得知李商隱去世的消息後悲痛萬分,寫下了兩首《哭李商隱》:成紀星郎字義山,適歸高壤抱長嘆。

  詞林枝葉三春盡,學海波瀾一夜干。

  風雨已吹燈燭滅,姓名長在齒牙寒。

  只應物外攀琪樹,便著霓裳上絳壇。

  他不曾想到自己與李商隱的荊州告別,竟是永別。人生處處如此,很多時候,很多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在身邊,只能獨自嘆息。

  李商隱的死訊傳遍長安時,不少人為之嘆息。生前沒有多少人關注的李商隱死後卻引來了不小的轟動,他曾經寫的那些痛斥朝廷的文章在晚唐快要走到末路時受到不少人的追捧。

  處在病痛中的李商隱以《錦瑟》為自己的人生收尾: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當青春年華匆匆逝去,揮手目送之間,難言之痛、至苦之情也隨風逝去,深情綿邈的詩人對人生痛苦的體驗也不再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