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宦海沉浮平常事

  在物是人非的變幻里,生命所流露的是風吹而散的脆弱,曾經的款款深情,曾經的恩深似海,只能在歷史的長河中滾滾逝去。

  人生的孤苦,不論以何種方式訴說,總是以不確定的形式存在著,觸摸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一

  命運在這一刻似乎沒有平等的觀念,曾經的友人,都在同樣的世界裡如魚得水般扶搖而上,而李商隱卻被卷進無法擺脫的激流之中,沉沉浮浮,無處可逃。

  開成五年(公元840 年)正月,文宗病危,掌握神策軍的兩位宦官仇士良和魚弘志干預朝政,發動宮廷政變,廢除皇儲李成美,擁立潁王李炎為武宗皇帝。在仇士良和魚弘志的威逼下,武宗皇帝下詔賜死穆宗八子安王李溶,又賜死文宗所立皇儲李成美。

  「甘露之變」之後,仇士良等宦官早已不可一世,在弘農時,李商隱便聽過朝廷中事。文宗皇帝駕崩,李商隱心裡十分悲傷,文宗皇帝在位時,雖宦官亂政、藩鎮割據,但這都是幾朝延續下來的問題,要想重振朝綱,繁榮大唐,除去奸宦,消除割據,平息黨爭,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文宗皇帝孤身無援,要想中興大唐,必須經過多年的勵精圖治,但縱使文宗皇帝勤於政事、生活簡樸、勵精圖治,無奈家奴跋扈,藩鎮目無朝廷,文宗在位時間短,終未能力挽狂瀾。得知文宗皇帝駕崩,李商隱痛苦地道出一首《詠史》: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遠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薰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武宗即位便有凌雲之志,欲重振朝綱,重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此「牛黨」形勢開始下滑,朝中動盪亦大,王茂元應詔入朝,任御史中丞,全家跟隨遷入京城,李商隱亦偕妻子來到京城。

  此時已經是九月,這是收穫、喜悅的季節。多年來奔波流浪的疲憊,讓李商隱想放下一切暫時歇息,因而他並沒有隨岳父王茂元住進長安城內,而是選擇了長安南郊的樊川安家。樊川是歷史名地,李商隱在外奔波多年,處處透露出的是老練穩重、滄桑和疲憊,因此樊川的選擇流露出詩人和古代賢德之人一樣的隱居情懷。

  樊川,又名樊鄉,是曾跟隨漢高祖劉邦參加過鴻門宴的漢初名將樊噲的封邑,這裡曾經還是佛教中心,似乎是天意,佛法成為李商隱晚年孤苦無奈時的寄託。

  樊川乃京都萬年縣管轄,還是杜牧故居所在地,也是詩人韋應物居住過的地方,位於潏河流域長安萬年南三十五里處,有杜曲和韋曲相圍繞,在青天白雲的映照下,好似人間天堂。那十餘公里的河谷盆地有著平川的廣闊和氣勢。

  那裡土地豐腴肥沃,臨河而居,清風拂面;那裡菜圃平坦,稻畦寬闊;還有屋舍錯落有致,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似一幅隱士高居圖,恍如江南秀麗水鄉。

  李商隱喜愛那裡的美麗風景,四處遊歷的他早已聽過樊川的美名。

  綺麗的山水風光令人陶醉,靜謐安寧可以抹去塵世的煩惱,多年四處奔波的生活讓已感疲憊的李商隱開始嚮往田園的平靜,世俗的牽絆讓他二十多歲的心顯得滄桑,李商隱曾在《子初郊墅》一詩中道出了心中的期盼:看山對酒君思我,聽鼓離城我訪君。

  臘雪已添牆下水,齋鐘不散檻前雲。

  陰移竹柏濃還淡,歌雜漁樵斷更聞。

  亦擬村南買煙舍,子孫相約事耕耘。

  那時,他住在偏遠的樊川,遠離了長安的繁華,沒有了城市的喧囂,這一段成為他生命中最為輕鬆的時光。

  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 年)夏季,王茂元調任忠武軍節度使兼陳許觀察使,讓李商隱前去入幕,這次他隻身相隨來到陳州,於是宦海奔波又開始了。

  二

  人生本來就是在不停地行走,年輕的他不應該、也不會在二十七歲時就終止曾經日日夜夜執著追求的夢想。這是李商隱第三次進入幕府,雖然在陳州有岳父王茂元照應,但是身為進士的他還是期望能夠進入朝中編制。

  武宗會昌二年(公元842 年)初春,在陳州幕府的李商隱返回京城參加了吏部的「博學鴻詞」科試。如今武宗當朝,李德裕重回朝堂,正值新政時期,朝廷缺乏安邦治國之材,所以這次考試他順利通過,緊接著便再次進入秘書省。

  這不禁讓詩人想起兩年前進入秘書省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入朝為官,卻一路受到阻撓,最終不得不輾轉到弘農。今日再次進入秘書省,他的仕途是否會就此變得平坦,李商隱的內心雖有忐忑但又充滿了期待,從他當時創作的兩首《無題》詩中,我們便可看出他當時的愉悅: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無題一》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

  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無題二》

  李商隱是個既真誠又天真的人,這一時期正是他政治生涯的黃金時代。

  他就像一艘風帆張滿的帆船,在星光燦爛的夜晚,迎著和風起碇開航。美好的回憶讓他更加暢想未來,他希望未來能夠風平浪靜,一片坦途。

  但是,事情往往並非想像中那樣如意。在階級對立尖銳的社會裡,沒有人能一路風平浪靜。按照唐制,秘書省設校書郎八員、正字二員,兩年前李商隱為校書郎,現在的他卻是正字。校書郎品級乃正九品上階,而正字則為九品下階,和兩年前相比,李商隱在毫無過錯的前提下,官銜卻降低了,他的內心也因此有些錯雜。

  自出任正字以來,朝廷局勢混亂,兩黨之爭仍在激烈地上演。李商隱由於曾經是令狐楚的門生,今又是王茂元的女婿,因此受到朝廷中「牛黨」的誤解與阻撓,正字官雖小,但是「牛黨」依然處處為難。面對他們的刁難,李商隱只有無奈地祈禱有一天他們能夠明白自己當初不得已的苦衷。

  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結時。

  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

  這首詩作於一日與韓瞻夫婦和妻子慢酌後,回想起任正字以來的如履薄冰,他將心中的壓抑皆賦予詩中。兩次進入秘書省為官,什麼校書郎、正字卻只有「花芳」而沒有「結實」的虛華。已至而立之年的詩人深感光陰易逝,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他意識到,自己雖有而立之年的年齡卻無而立之年的果實,修身多年,也齊家數載,治國之事卻有力無處使,數十載的韶華光陰就在這日復一日中虛度。

  會昌二年(公元842 年)冬天,李商隱的母親與世長辭,他十歲喪父,今又喪母,母親的去世對他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母親去世,李商隱要辭官服喪三年,此時李德裕頗得皇帝看重,「李黨」發展正盛,李商隱又一次錯失了進入仕途的機遇。

  遷葬一事完畢後,李商隱又回到樊川。

  會昌三年(公元843 年)十月,岳父王茂元在征討劉稹叛亂中病逝,王氏兄弟故友頗多,又有資財,故李商隱未前去治喪。

  十月的長安已是寒霜蔽地,樊川的早晨已是寒風呼嘯,此時,他為母守喪閒居在家,這種閒適的生活,多少年不曾有過,雖然心中的夢想此刻沒有實現,但是多年來的奔波令他十分疲倦,他此刻正好可以放鬆下來陪著妻子四處遊歷,過上一段閒雲野鶴的生活。

  會昌四年(公元844 年)春,楊弁作亂被平定後,李商隱決定離開長安這個有過太多悲傷、太多失望的地方,他選擇到山水秀麗的永樂鄉村和妻子同住。此時,永樂村已經是春意盎然、萬象更新。在接下來的幾年間,李商隱一直閒居鄉下,愛妻與美景皆陪伴在側,這樣的生活十分愜意。

  三

  地勝遺塵事,身閒念歲華。

  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

  石亂知泉咽,苔荒任徑斜。

  陶然恃琴酒,忘卻在山家。

  ——《春宵自遣》

  李商隱曾經說自己「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樂,渴然有農夫望歲之志」,可卻無法像陶淵明和王維那樣,將田園的美景和感人的情思描繪得淋漓盡致。這首詩正是作於守孝期間,描繪詩人的田園生活。神仙眷侶的日子短暫,現實困難重重,守孝期間沒有收入,時間久了,一家人難以維持生計,這更加深了他心中的苦悶。

  會昌五年(公元845 年)春,由於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打擊,李商隱在永樂病倒床榻,一日三餐難以保證,無奈之際,妻子王氏聯繫了李商隱的十二叔李褒。李褒在得知李商隱生活窘迫後,邀請他前往鄭州來為自己幫忙。

  前去鄭州幕府需經過東都洛陽,從家裡出發時李商隱的病就未痊癒,加之一路顛簸、長途跋涉,他身體更加虛弱,到達洛陽時便臥病不起,身心疲憊,再也沒有前行的力氣了,更別說前往道路曲折的鄭州。於是,李商隱暫時在崇讓坊的宅第,也就是妻子娘家的府邸,棲身修養。

  閒居這段時間是李商隱詩歌創作的高峰,雖然這個時候的他猶如遭遇人生的「滑鐵盧」,可從另一方面看,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因為人生的失落和仕途的不如意,詩人才情得以勃發,為後世留下了諸多經典之作。

  與此同時,朝廷傳來了好消息:在宰相李德裕的支持下,會昌四年(公元844 年)七月,王元逵和何弘敬率領兩鎮大軍攻打邢州刺史裴向、洺州刺史王釗和磁州刺史安玉,三州投降,劉稹親信董可武誘騙劉稹交出兵權,然後將其殺害,楊弁也被殺。這樣,持續了十三個月的「昭義之亂」終於得以平定。

  一日,王氏抱著一疊外來的書信給李商隱,在那疊信中,李商隱看見了令狐綯寫給他的信。從小到大他們二人親如手足,如今已多年沒有聯繫了。他顫抖著雙手捧起信箋,心中感慨萬千,王氏備好了筆墨,李商隱用了一整夜的時間給令狐綯回信,信寫了很長,從追憶他們少年時同窗苦讀的歲月寫到這些年他們之間的誤會,最後附上了一首《寄令狐郎中》: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回信寄出很久,李商隱一直期盼能夠再收到令狐綯的回信,可最終期待還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