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一朝得意一夕散

  榮耀、名利、權勢,幾乎一夜之間全都落在他頭上,儘管眾人十分艷羨,但他自己卻感到有些心酸,三十餘年的風風雨雨將他從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變成一個寵辱不驚的老者,他回味著眾人的目光,感覺他們就像曾經的自己。

  一

  只要坐在鏡前,就能清楚地看見自己被雕刻的痕跡:鬢角斑白,皺紋縱橫。

  有時他覺得這面孔很恐怖、很陌生,像極了遙遠的父輩的面龐。從前他讀不懂父親,現在才發現,父親的影子一直在自己身上。老來坐鏡中,翩翩不再少年郎。

  接連收到哥哥與友人去世消息的元稹,似乎已經沒有餘力再去工作,他已經逐漸向生活低下了頭。自從他任職虢州長史以來,便做好了長期賦閒的準備。一來他覺得朝廷不會再任用他了,二來和家人在這樣一個悠閒的地方生活,也算是一個好的歸屬。

  然而命運卻沒有就此停止轉輪,遠在京城的好友們並沒有忘了他。元和十四年,好友崔群為元稹在朝中謀得了膳部員外郎的職務。老友的不相忘讓元稹感激不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又怎可輕易放棄?

  然而,他剛剛上任不久,朝廷便發生了重大變故。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唐憲宗李純突然駕崩,宣告憲宗統治時代的結束,其三子李恆繼位,史稱唐穆宗。

  李恆繼位後,對朝堂上下文武百官進行了人事調整,命宰相令狐楚為山陵使,此時,剛剛還朝的元稹為山陵使判官。與令狐楚共事期間,兩人的關係十分密切,元稹認為前任宰相杜佑根本無法與他相比,後來元稹在《上令狐相公詩啟》中寫道:

  十四年,自虢州長史征還,為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辭學,謂稹曰:「嘗覽足下製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情。」稹因獻其文。

  此後,這篇文章很快流傳開來,其中很多語句都成為人們流傳的經典。

  比如「閒誕無事,遂專力於詩章。日益月滋,有詩句千餘首。其間感物寓意,可備矇瞽之風者有之。」「楚深稱賞,以為今代之鮑、謝也」等詩句,都引起了人們廣泛的關注。

  剛剛登基的唐穆宗,也是一個酷愛文學詩歌的君主。與普通文人一樣,他平時也喜歡博覽詩書。登基之後,他非常關注文化方面的人才,朝中的大小官員,只要能寫出好文章的,他都大加讚賞。

  當時有人向他引薦了一大批當朝文學才子,其中就有元稹的名字。唐穆宗在讀完元稹的詩之後,頗為欣賞,遂宣他進宮面談。言談中,唐穆宗覺得元稹飽讀詩書,出口不凡,便開始留意他,甚至主動向他索詩,因此,兩人的距離也逐步拉近。

  元稹上任之後,正好趕上朝廷的賦稅制度改革,由於唐順宗和唐憲宗疏於治理,導致賦稅制度漏洞百出,如不大刀闊斧地改革,必將引起後患,這讓唐穆宗十分頭疼。自他登基,王朝內外窘迫,外有邊患虎視眈眈,內有舊臣阻撓改革,而軍隊疲軟,國庫空虛,這些都令穆宗甚為煩心。

  這時,韓愈上書於皇帝,為稅賦之事出謀劃策,他的奏章陳述改革利弊,雖然道出了問題的核心,但是缺少實質性的方法。所以元稹在韓愈改革的基礎上,結合多年在地方做官的經驗,提出了許多可以操作的具體政策措施。他提出,針對目前情況,朝廷所採取的方法都是「救一時之弊」的方針,並不能解決問題的實質。所以他提出了「禁、罷、絕、節、峻、深、精核、慎選」的建議,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問題。

  元稹的這些言論,無一不觸及朝中那些頑固的利益集團,所以其他大臣都不敢明說,也有朋友曾勸他不要太過認真,新帝繼位本就根基不穩,倘若他激起眾怒,恐怕皇上也無法保全他。但是,元稹並沒有因為過去十年的貶職生涯而改變自己直言死諫的做法。朝中一些老臣知道元稹的諫言後,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戶部尚書楊於陵隨之上書皇帝,提議以實物相抵,以改變民眾脫離苦難的現實,這顯然與元稹和韓愈提出的建議背道而馳,兩派各執己見,在朝廷之中引起了一場巨大的爭論。

  經過一番爭論之後,元稹最終肯定了以物抵稅的做法。因為他心裡知道,他所提出的措施雖然可以立竿見影,但在這幫大臣的阻撓下,真正執行卻很不易。而他們所提出的建議,雖然治標不治本,但短期內可緩解困境。

  元稹在朝期間,由於表現出色,又有一手好文采,所以深得唐穆宗喜愛,他的文韜武略被穆宗看在眼裡,他十分欣賞元稹剛正不阿的稟性,又一次提升元稹任祠部郎中知制誥臣。隨後,在元稹的直諫下,唐穆宗肅清了大批官員。

  長慶元年,唐穆宗大赦天下。正月初一時,唐穆宗攜百官在南郊舉辦大典,元稹和白居易被分在一處,協管禮部事宜。兩人一掃過去的陰霾,面對萬象更新的朝廷、大有作為的皇帝,心中自然有無限期許、無限感慨。大典之後,元稹難掩心中豪情,遂作《辨日旁瑞氣狀》。文中,元稹將穆宗即位以後朝廷的改變予以深刻描述,所謂「臣下忠誠輔主,國中歡喜和合」。言語間表達出他對新朝的祝福和希冀,在這樣一個欣欣向榮的天朝供職,是他的榮幸和驕傲,對當朝天子,他直言「盡合天心」,他願意以畢生之學,輔佐君王,重建大唐雄風。

  唐穆宗看到文章後,龍顏大悅,對元稹的文采和才華讚賞不已,他越發覺得元稹是個不可多得的賢臣良將,所以在一月之後,唐穆宗升任元稹為翰林,委以重用。

  二

  榮耀、名利、權勢,幾乎一夜之間全都落在他頭上,儘管眾人十分艷羨的,但他自己卻感到有些心酸,三十餘年的風風雨雨將他從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變成一個寵辱不驚的老者,他回味著眾人的目光,感覺他們就像曾經的自己。

  擔任翰林之後,元稹的生活和精神面貌都有了極大的轉變,他不同於往日,臉上的惆悵和哀怨一掃而光,眼前的元稹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已是另外一番模樣了。他當時的作品也一改往日沉鬱,充滿了歡愉得意,例如他在《酬樂天待漏入閣見贈》中寫道:

  未勘銀台契,先排浴殿關。沃心因特召,承旨絕常班。颭閃才人袖,嘔鴉軟舉環。宮花低作帳,雲從積成山。密視樞機草,偷瞻咫尺顏。恩垂天語近,對久漏聲閒。丹陛曾同立,金鑾恨獨攀。筆無鴻業潤,袍愧紫文殷。河水通天上,瀛州接世間。謫仙名籍在,何不重來還。

  在此詩中,元稹將心中的志得意滿展露無遺。他將筆鋒轉向了描寫當朝的蓬勃朝氣、大好河山,在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氛圍中,詩人躊躇滿志,立志要為這樣的鴻業盡一己之力。詩中的描寫,既是對如今美好光景的抒發,也是對過去離愁的宣洩。眼前的光景,曾是元稹朝思暮想的場景,如今當它呈現在眼前時,他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了。

  然而,他的仕途卻不止於此。唐穆宗讀過元稹的很多詩歌文集,對他的文采甚為喜愛。隨著二人感情愈發深厚,唐穆宗開始與元稹探討起詩歌創作了。

  據白居易後來的作品所言,唐穆宗不止一次向元稹索詩,可見他對元稹的詩歌喜愛程度之深。通過與唐穆宗的私交,元稹逐漸成為當時朝廷統治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唐穆宗經常邀元稹進宮議事,除了商議國事之外,唐穆宗也常把一些秘密和心事與元稹分享,足見元稹對唐穆宗的重要程度。

  此時的元稹,在朝中也算是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了,除了和白居易等人私交甚好之外,也和李宗閔等官員漸漸熟悉起來。

  長慶元年,朝廷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進士考試。剛剛登基的唐穆宗,也想借著這次考試,選拔自己的可用之才,他對此次考試非常重視。起初,唐穆宗提出要選取前十四名進入朝廷,而就在複試之後,唐穆宗突然改為了只錄取前三名。唐穆宗突然改變旨意,讓原本能夠進入朝廷的李宗閔與裴度之子都被排除在外,考試之後,李宗閔曾登門拜訪元稹,想請他利用朝中的關係,設法將兒子的名次提前到第二名,元稹拒絕後,又得知就是元稹勸說皇上只錄取前三甲的事後,二人由是心生嫌隙。

  此後,朝廷中的某些大臣便向皇帝啟奏,彈劾元稹在此次科舉中利用職務之便,任用親信,操縱考試。由於上奏彈劾元稹的人越來越多,為了平息眾怒,皇帝不得不將元稹降職為工部侍郎。

  三

  但矛盾卻沒有就此停止,元稹與裴度因此次進士考試也鬧了些不愉快,但矛盾真正爆發,是在平息河北叛亂時開始的。由於當時朝廷對地方管理較為鬆散,使許多地方官員目無王法,橫行一方,許多朝廷下撥的糧餉都被當地官員扣留,囤貨居奇,官民矛盾日益激化。

  這是唐穆宗登基以來第一次遇到地方叛亂,所以非常重視,他特意命元稹撰寫了《招討鎮州制》。文中,元稹以朝廷的名義,對叛亂者進行了嚴厲的指責,並且將其中的利害關係都一一講清,利用天子的口吻恩威並施,他大力讚揚了出征平叛的大軍乃國之精銳,並且誇耀田弘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以此來威懾、勸降對方。

  一個名叫王播的官員了解元稹和裴度之間的恩怨,為了攀附當朝宰相,他便向裴度誣陷元稹,說他暗中勾結宦官,破壞平叛事宜。裴度原本就對元稹心有怨氣,聽此消息,不問青紅皂白,立即去皇上那裡彈劾元稹。

  皇上聽完裴度的理由,依然不為所動,此時裴度又拿出幾份證據繼續誣告元稹,話語間頗有不罷免元稹絕不罷休的味道。此外,裴度還借用元稹好友白居易之名誣陷元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當時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而裴度是負責此次平叛事宜主要官員,大戰在即,為了不使軍心動搖,唐穆宗只好先遷就裴度,將元稹貶職於朝外,讓他負責一些具體事務。

  不久,隨著戰爭的失敗,裴度在此次平叛中所犯下的罪過也隨之浮出水面,與他誣陷元稹的罪過相比,他在平叛中所犯下的錯誤更是不可原諒,唐穆宗龍顏大怒,當即決定將他貶到洛陽,留守東都,在眾宦官極力勸阻之下,唐穆宗才讓他回朝參政。與此同時,唐穆宗有意為元稹平反,不僅將元稹調回內廷,還直接拜元稹為相,因禍得福,元稹也因此走向了權力的巔峰。

  按照唐朝的規矩,新任丞相要上表一篇文章,來表明自己對朝廷、對皇上的忠心。而此篇文章不能由丞相本人來寫,而要由他人來撰寫,所以元稹邀請白居易撰寫了這篇《為宰相謝官表(為徽之作)》,文曰:臣本庸淺,遭遇盛明。天心自知,不因人進。擢居禁署,訪以密謀。

  恩獎太深,讒謗並至。雖內省行事,無所愧心,然上贖宸職合當死責。

  豈意憐察,曲賜安全。螻蟻之生,得自茲日。今越流輩,授以台衡。拔於萬死之中,致在九霄之上。捫心撫己,審分量恩:陛下猶不以眾人之心待臣,臣豈敢以眾人之心事上?皇天白日,實鑒臣心!得獻前言,雖死無恨。

  此時的元稹,權傾朝野,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然有許多達官顯貴企圖通過攀附他保全自己的利益,令他們失望的是,元稹與前幾位宰相大相逕庭,他從不取不義之財,也禁止親屬們收受賄賂。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躲不過來自有心人的暗箭。

  長慶二年,都知兵馬使王庭湊謀反,元稹好友牛元翼被朝廷授深冀節度使出兵討伐,王庭湊得訊後,立刻出兵圍攻德州,將牛元翼困在德州不得進退,為了及時營救好友,元稹一得到消息便上奏皇上,希望能增兵解圍,而彼時皇上正在為征討河朔之事傷腦筋,所以元稹幾次上奏都無果,此時,官員李逢吉勸元稹利用反間計救出牛元翼,走投無路的元稹,只好聽取了李逢吉的計謀。

  誰知這是李逢吉所使的一計,當元稹利用反間計相救牛元翼時,李逢吉卻向皇上進言,說元稹勾結亂黨,謀害裴度。起初,唐穆宗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始終相信元稹的為人,認為他絕不會做出勾結亂黨之事。

  但是不久,元稹一再上書要求營救牛元翼,唐穆宗開始懷疑元稹上書的本意了。就在唐穆宗心存疑惑的同時,李逢吉不停地向他進言,編造謊言來誣陷元稹,進而使皇上相信他的話。唐穆宗聽完李逢吉的幾番謊言之後,心中的天平竟然有所傾斜。他開始懷疑元稹對自己的忠誠是否只是一種獻媚,並非真情所至。

  長慶二年六月,唐穆宗一紙詔書,免去元稹丞相之職,貶為同州御史。

  元稹起初以為皇上是被逼無奈而為之,以往貶官之後,皇帝總會派人前來安撫,這一次,他沒有等到皇帝的手書,而他得到的是一個令人心寒的消息:李逢吉晉升為丞相。

  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他與穆宗李恆之間彼此信賴的關係,已經徹底被瓦解了。他與李逢吉之間的恩怨,皇帝心知肚明,而這一次他既然選擇了李逢吉,而將他貶到同州,可見態度之決絕。此刻,他甚至不願再向皇帝申冤,因為他明白,他不可能突然失寵,將他遠貶的念頭,也許早就在皇帝心頭存在了。

  他始終認為唐穆宗對他有知遇之恩,昔日君臣相和的場景歷歷在目,只是伴君如伴虎,他終究無法猜度穆宗的想法,既然他如此絕情,元稹也心灰意冷,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