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口城，北唐大營。
看著大帳中央那具被蓋著白布的屍體，郭子儀怔在原地，好半天沒有說話。
西路軍副將段秀實，此時跪在帳門，額頭點地，整個人宛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
北唐的其餘將領，彼此互視，人人都是愁眉不展。
郭子儀抬起手，示意侍衛掀起白布。
白布被掀起之後，郭子儀看著李嗣業那張慘不忍睹的面孔，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揮手命人將布蓋上，將其送至後營，妥善安置。
慢慢走回到案席旁，郭子儀仿佛蒼老了許多，長長的嘆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郭子儀慢慢說道：「江城之戰，我軍首日便折了三萬人，就連李將軍也戰死沙場，此乃老夫之過，當上疏請罪……」
郭子儀之子，郭曦說道：「江城守軍不僅有火炮，還有火藥，就連李將軍，也是因此而死……江南已有火器，戰前無人知曉，實非大帥之過。」
郭子儀搖頭道：「戰場形勢千變萬化，為帥者當料敵先機，給各種可能留出餘地。老夫知曉嗣業勇武，每戰身先士卒。但是，江城內情不明，老夫實在不應該將嗣業安排在前軍。」
說到這裡，郭子儀又嘆了一聲：「說到底，這江城之戰，老夫也是心急了，想著早些攻下城池，就能儘快進攻江南。」
帳中眾將，大多都站了出來，向郭子儀勸慰一番。
郭子儀擺擺手，說道：「請罪的奏疏，老夫肯定是要寫的，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這個。」
說完，郭子儀向帳門說道：「段副將，進來吧。」
段秀實稱了一聲喏，從地上爬起身，躬身入了大帳。
郭子儀：「八萬西路軍攻打江城，如今還有多少可用之兵？」
段秀實：「除去戰死、重傷、失蹤的兵卒，餘下仍有三萬六千人，大多駐守在搖櫓渡一帶。」
郭子儀：「軍中士氣如何？」
大將戰死，兵士內訌，適逢新敗，西路軍的士氣，可以說已經降到了最低。
段秀實皺起了眉頭，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作答。
郭子儀：「行了，不說這個了，來說說江城火器這件事吧。」
段秀實點頭說道：「根據前線的報告，江城守軍有一隻偏軍，名為神火衛。所用武器均為虎蹲炮，發射鐵砂，威力驚人。」
郭子儀：「有多少門虎蹲炮？」
段秀實：「不下百門。」
郭子儀皺眉，思慮片刻後說道：「江南能夠造出火炮，還能夠製備出火藥，必定是得到了他人的指導。而我軍的火器，曾在作戰中被敵人所繳獲，而老夫口中的敵人，有兩個。一個是吐蕃軍，另一個是燕軍。」
郭曦：「大帥，吐蕃這兩年來內亂頻繁，已經許久不曾出現了，江城的虎蹲炮和火藥，必定是偽燕從我軍手中繳獲，又贈給了南人。倘若要說具體，末將以為，應當是史思明。」
郭子儀點點頭，郭曦的猜測，合情合理。
當年，燕軍曾經在京畿之地，打敗過北唐軍隊，又繳獲了無數的輜重，這其中不僅有火藥，還有虎蹲炮和長炮。
郭子儀：「就算江南從史思明手中取得了火器和火藥，想要完全仿造出一模一樣的物件，怕也是難事。」
段秀實聽到這裡，向郭子儀說道：「末將的部下，在戰場上繳獲了一些江城守軍所使用的火藥，斗膽請大帥一觀。」
郭子儀一聽，點頭道：「拿上來。」
不多時，有軍士取來一個沉甸甸的銅製管狀物體。
段秀實接過銅管，打開一頭的封口，將其中的物什，小心翼翼的倒在了案台上。
郭子儀和一眾將領湊過去仔細看了。
案台上的物什，便是南唐的火藥，細看之下，與北唐所用的多有不同。
不僅形狀上並非顆粒，而是粉末狀，而且有雜色，不像北唐軍隊所用的火藥，純黑無雜。
有將領說出自己觀察的結果之後，郭子儀稍加思考，命軍中取來北唐軍用火藥，將二者分別放置，再點燃進行對比。
一番比較之後，結果便是，北唐火藥燃燒速度更快，威力也更大，南唐火藥燃燒時，速度較慢，而且燃燒結束之後，會有許多雜質。
郭子儀見狀，說道：「看起來江南只是初步掌握了火藥的製作辦法。」
眾將點頭。
看到這裡，郭子儀又想起一事，向段秀實問道：「江城戰場上，除了虎蹲炮以外，可曾看到守軍使用長炮？」
段秀實搖頭道：「沒有，江城守軍只有虎蹲炮。」
郭曦在一旁說道：「虎蹲炮的製作，比較簡單，而且對炮身的材料，要求也不是特別高，只要用鐵箍圈緊，即便炮壁有瑕疵，用個十來次也不成問題。但長炮不同，長炮所使用的鐵料，必須反覆去除雜質，再淬鍊成鋼，而且模具的製作，需要不斷改進，方能成形。」
郭子儀：「按照江南如今的兵器水平，短時間內怕是造不出像樣的長炮，但是即便只有虎蹲炮，也是麻煩。這種火器在近距離威力極大，對我軍已經構成了很大的威脅。」
將視線又投向案台上的南唐火藥，郭子儀又說道：「還有這火藥，南唐現在是在摸索工藝，保不准一兩年後，就能造出威力更大的產品。」
眾將聞言，紛紛點頭。
段秀實拱手說道：「大帥，末將願將功補過，明日親自領軍，去攻打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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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儀看著段秀實問道：「按照西路軍當下的情形，攻打江城，你有幾分把握？」
段秀實清楚西路軍的戰力，眼下因為士氣已經降到最低，想要取勝，機率微乎其微，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末將深受皇恩，不敢懈怠！一個月之內，倘若不能攻下江城，秀實便把這條命交待在那裡！」
郭子儀嘆了口氣，說道：「明知事不可為，卻砥礪而前，此乃勇者，卻非智者。」
段秀實一愣，看向郭子儀。
郭子儀向郭曦說道：「傳令下去，中路軍左前廂、左中廂、右前廂，明日渡江，替代西路軍，繼續攻打江城。」
段秀實急道：「大帥！」
郭子儀：「當下的要務，是攻下江城，其它事情以後再說。」
次日，中路軍十萬唐卒渡江，頂替了西路軍的位置，開始攻打涼城。
由於臨時換防，花費了不少時日，再加上江城守軍擁有火器，所以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北唐大軍打的極為艱難。
來瑱如同他的外號一般，仿佛一塊砸不爛、砍不動的生鐵，死死駐守著江城。
郭子儀所率領的大軍，上百次進攻江城，但最終都是無功而返。
江城宛如一個血肉磨坊，一點點消耗著兩軍的戰力，每一天都有上千條生命在此消逝。
然而，戰事一直處於膠著狀態，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在這樣的情況下，潯陽城的史思明，原本抱持著見勢不妙儘快開溜的想法，但是在聽聞李嗣業戰死、江城守軍以一萬大破八萬的消息之後，開始重新思考這場戰爭最後的勝者，最終決定留守潯陽，一邊與李光弼作戰，一邊靜觀其變。
除了史思明，天下還有許多人，正在關注著江城的這場戰爭。
他們之中，有的人憂心如焚，有的人卻認為時機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