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稚子

  過了幾日,恰巧父母和兄長,來府中做客,周鈞便在中苑花園設了宴,專門款待家人。

  涼州城內多泉眼和地河,公主府中溪水潺潺,山水相依,景色宜人。

  周鈞的父親周定海,母親羅三娘,還有大哥周則一家,都入了席。

  尹玉帶著周鈞的長子周逍,宋若娥帶著次子周禕,還有侍妾蕭清嬋,也都來了。

  宴席開始,府中的樂伎和樂工,從苖門魚貫而入。

  一位生的秀美、身材高挑的宮裝女子,來到上座前,低下頭堪堪行了萬福,開口問道:「主家可有想聽的曲牌?」

  周鈞正在和身旁的尹玉說話,聽見這女子的聲音清脆悠揚,隱約有些耳熟,不由一愣。

  尹玉見狀,笑著對周鈞說道:「二郎莫不是忘了?她是許合子。」

  周鈞看著面前的麗人,頓時恍然道:「原來是你。」

  尹玉又說道:「二郎這幾年大多都在外奔波,即便回到家,也極少聲娛享樂,府上這些樂伎,怕是都未曾見過。」

  周鈞曾經聽尹玉說過,當年公主府車隊逃出長安時,自己的妻子感念許合子幫過不少大忙,特意將其帶在了身邊,一起來了涼州城。

  後來,周鈞忙於政事和軍務,就將這件事情拋在了腦後,如今才想了起來。

  看著場中的許合子,周鈞有些感慨,說道:「天寶三載,你被選為宮中教坊的前頭人。在去宮中之前,你在西市的中街,最後一次登台演出,我有幸就在現場。我問你,那一日的曲牌,為何名?」

  聽見周鈞的話,許合子略微思索之後,說道:「回主家,那一日的曲牌,並非是宮樂法曲,而是改編自一首俚歌,名為《百人歌》。」

  周鈞:「好,便再唱一次吧。」

  許合子:「喏。」

  當歌聲再次響起時,許合子的嗓音喉囀一聲,響傳九陌。

  靜靜聞來,時而高亢,時而清脆,時而悠揚,如鳥鳴於清寂森林,似泉響在幽靜山澗。

  近些日子來,被公務、戰事不斷紛擾的周鈞,一瞬間放鬆了下來,心緒也仿佛回到了十數年前的長安。

  在那片人山人海的西市之中,他攜著一位女子,站在街角的一側,聽著高台上傳來的天籟之聲。

  那一切的回憶,仿佛近在眼前,但伸手探去,卻又發現早已遠逝。

  一曲終了。

  周鈞慢慢睜開眼睛,看向緩緩俯身的許合子,輕輕嘆了一句:「物是人非,今猶在;不見當年,還復來……」

  尹玉聞言,深深看了一眼周鈞,沒有言語。

  待許合子和一眾樂伎樂工退下,周鈞向席中的父母和兄長一家問道:「在涼城住的可好?」

  周定海和羅三娘,二人的頭髮都漸漸發白,已經有了些許老態,但生活衣食無憂,身材比從前發福了不少。

  周定海聽見周鈞發問,想要躬身答話,卻又覺得禮數有些不對,一時半會不知如何是好。

  羅三娘看著周鈞那張熟悉的臉孔,眼中有著寵溺,但也顯著陌生。

  在她看來,周鈞無論言行、眼神、氣質,都與從前長安城中的那個小郎,已經有了天差地別般的變化。

  長時間未曾相見,讓羅三娘隱約有些不敢相認,眼前這名位極人臣的男子,就是自己那個出身奴牙的兒子。

  至於一旁的周則,不善言辭,在面對周鈞之時,連大氣都不敢出,更是不堪。

  結果一家人,到了最後,只有虞珺娘落落大方的出言道:「敢教二郎知曉,公婆在涼州城生活安逸,一切都是安然無事。」

  周鈞點頭道:「那便好。」

  尹玉與虞珺娘相熟,開口向後者問了些生活近況和家庭軼事。

  周鈞在一旁聽了,慢慢也知曉了一些細節。

  周定海起初來了涼州,愛顯擺、受阿諛的毛病,一直未改。

  有段時間,他喜歡在家中大擺宴席,又找書法名家,寫了一副字帖,掛在宴席之中,供往來賓客觀看。

  字帖上有長文介紹了周家的過往,其中周鈞身為安西節度使、隴右黜陟使、大唐駙馬,開闢大磧商路,擊退吐蕃、突厥等等功績,更是大書特書。

  羅三娘覺得不妥,便當著賓客的面,讓下人將字帖取下。

  周定海感覺臉上無光,就和羅三娘頂撞了幾句話。

  後者一氣之下,就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了周則和虞珺娘。

  周則當時是戶部官員,因為職事需要,長期身處在朔方五原。

  虞珺娘收到羅三娘的信件之後,和周則一番合計,便帶著兒子周尚,搬到了涼州城,與公婆合住。

  自從虞珺娘搬來之後,周定海在她的規勸之下,行事便低調了許多。

  而且周尚的到來,也讓周定海平日裡忙於照顧孫子,分去了不少精力。

  周鈞聽到這裡,看向虞珺娘,心中也是一聲嘆。

  當初,周則科舉入仕,欲娶虞珺娘為妻。

  得知此事的人,大多都說是虞珺娘高攀了周則。

  卻不知,虞珺娘賢惠有道,卻是周則天幸,得來了這樣一位賢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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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玉此時也對虞珺娘說道:「逍兒平日裡在府中學習功課,無人陪伴,不如讓尚兒也搬來同住,兄弟二人也好有個照應。」

  虞珺娘想了想,點頭應了下來。

  而另一邊,七歲的周逍聞得此言,拍手笑道:「尚哥兒能來陪我玩了!」

  尹玉聞言,轉頭瞪了周逍一眼:「天天只顧著玩樂,如果誤了功課,小心家法伺候!」

  周逍聞言,小臉兒立馬顯出畏懼,連忙擺手道:「我不會的。」

  周鈞看了眼自己的兒子周逍,又看了兄長的兒子周尚,思考片刻,開口說道:「我有一道題,你們二人分別作答。」

  席中眾人聞言,紛紛閉口傾聽。

  周鈞:「《呂氏春秋》你們可看過?」

  席中之人,原本以為周鈞要考校的是詩詞歌賦,或者四書五經,沒想到卻是一本雜學,故而都是面露驚訝。

  而周逍和周尚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搖頭。

  周鈞:「《呂氏春秋》中有個故事。孔子的徒弟子貢是當地巨富,一次他在衛國見有個魯國人被賣身為奴,就自掏腰包把這位同胞贖回來。因為魯國有規定,如果見到魯國人在外為奴,贖回來的錢由國家來擔負。但子貢自認為救人乃是君子所為,自己也不差這點錢財,就沒有去領魯國的補助,並且拒絕了那個人的禮物。」

  「孔子知道後,找來子貢對他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你領取了魯國報酬就是給魯國人樹了榜樣,以後人人看到有魯國同胞受難都會出手相救。但如果你不領報酬,其他人倘若救人之後再去領報酬,就會被大眾指責為貪圖錢財,道德不如你子貢。如此一來,那些囊中羞澀的魯國人,還有那些害怕多事的魯國人,就再也不敢去贖人了。」

  說完這個故事之後,周鈞看向周逍和周尚,開口問道:「如果換成你是魯國人,如果看到有同胞被他國賣身為奴,你將他贖回來,會去領魯國的補助嗎?」

  席中的眾人,將視線投向了兩個孩子,等待著他們的答案。

  周則的兒子周尚,首先答道:「魯國已有規定,贖人者可得補助,此令乃是國之律法,國人自當守之,不應擅自違制。而且,正如孔賢所言,如果不受報酬,那麼魯國人就不敢再去救人了。所以,於情於理,我認為都應該去遵守法令,領取報酬。」

  周尚自小就重視律令,又遵守約定,有時因為性子憨直,不懂變通,被父母所詬病,他能有這樣的答案,倒也不足為奇。

  周鈞點點頭,又看向自己的兒子周逍,問道:「你呢?你的答案是什麼?」

  周逍歪著腦袋,想了許久,開口問道:「阿耶,那些魯國人,為何被賣作奴隸?」

  周鈞一愣,答道:「奴市買賣,自古便有之。」

  周逍用著稚嫩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是魯國人,首先我要思考的,並非是否應該拿補助贖人,而是為何魯國孱弱,致使國民敢被欺辱,如牲畜一般被交易?」

  周鈞聞言,怔在原地。

  周逍:「魯國既然能夠出錢,支付贖人的報酬,那麼想必國力應當還算殷富。為何不能拿這些錢,發展軍備,壯大軍力,使得他國不敢造次?但凡有人再敢納魯國子民為奴者,見一人則殺一人,遇一戶則夷一戶,逢一國則滅一國。如此一來,天下再無人敢辱魯國。」

  周鈞聽完這些話,呆立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周逍:「無人教我,都是逍兒自己想的。」

  周鈞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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