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中,一名帶著黑色圓氈帽,穿著一身乾淨的皮衣長袍,腳證皮靴的五旬白髮老者,整理衣裳,然後行大禮跪拜在地,然後高聲道:「臣,薛延陀沙缽羅泥熟俟斤,即見天可汗,大唐皇帝陛下。」
皇帝看著老者,平靜的點頭道:「泥熟俟斤,有些年沒見你了,平身吧。」
「多謝陛下掛懷,臣誠惶誠恐!」薛延陀特使泥敦俟斤有些激動的再度即首,然後才站了起來。
不經意間,泥孰俟斤的目光落在站在丹陛兩階之下的李承乾,眉頭不由得挑了挑。
「你已經有十來年沒來大唐了吧?」李世民神色溫和的感慨。
「是的,陛下。」泥敦俟斤拱手,說道:「自從當年東部突厥滅亡,臣就在部落養老了,諸事都由可汗決斷。」
一句話可汗,打斷了本就不多的溫情。
李世民神色平靜的點點頭,道:「卿難得來長安一趟,說說吧,乙失夷男讓你來長安做什麼?」
泥孰俟斤沉沉拱手,道:「陛下,臣奉可汗之命前來,以大唐和薛延陀多年深誼,攜戰馬三千匹,貂皮三萬八千件,馬腦鏡一件,請陛下恩賜薛延陀,降公主於薛延陀,薛延陀萬年千載必視大唐為父翁之國,欽命之下,無有違逆,忠心效死。」
李世民看著泥熟俟斤,目光之中閃過一絲冷嘲。
又是請婚。
薛延陀人真的是執著啊!
李世民側身看向李承乾,說道:「太子,你覺得呢?」
李承乾稍微停頓,然後拱手道:「父皇,兒臣若是所記載沒錯的話,吐蕃松贊請婚,以黃金5000兩,其他珍物數百件,還有戰馬八千匹請婚,薛延陀僅以戰馬三千匹,貂皮三萬八千件,就要請婚,也太小看大唐了吧。」
泥孰俟斤驚愣的抬頭,忍不住的說道:「陛下,貂皮—.」
李世民直接擺手,說道:「太子說的就是朕的意思,薛延陀誠心不夠此事罷了,退下吧。」
泥熟俟斤嘴角微微抽搐,看了丹陛之上的皇帝,還有站在一側的李承乾,面色苦澀的拱手道:「臣領命,臣告退。」
貂皮三萬八千件,其實並不是一個小數,還有戰馬三千匹,吐蕃人的戰馬如何能夠和草原戰馬相比。
但皇帝,還有太子,都沒有降婚於薛延陀的想法。
他們強行請婚,根本沒人會答應。
「吱呀」聲輕響,輪車落在了李承乾的身後。
李承乾小心的坐了下來,稍微鬆了口氣,然後才看向丹陛之上。
皇帝見到李承乾坐下,這才點點頭,看向群臣道:「薛延陀又來請婚了,諸卿說說吧,該當如何?」
長孫無忌率先拱手站出,說道:「啟奏陛下,安西戰事還在繼續,西突歐乙昆咄陸可汗率騎兵五萬兵圍天山,李襲譽在天山堅守,郭孝恪率兩千騎兵在外圍遊走尋機,如今薛延陀人又來,怕是有與西突厥配合之意。」
「兵部,薛延陀主力如今在什麼地方?」李世民看向了群臣當中的兵部侍郎崔敦禮。
兵部尚書李很奇怪的到現在都沒有回京。
如今并州的瘟疫已經消彈,但李還在并州,根本沒有回朝的跡象。
群臣現在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原來皇帝早就已經察覺了薛延陀和西突厥的勾連。
崔敦禮持笏,拱手站出,神色平靜的開口道:「啟奏陛下,薛延陀大部都在漠北,但有小部前往了安西方向,不過漠北雖遠,但騎兵的速度很快,
他們若要策應西突蕨騎兵,恐怕很快就能殺到長城,長城一線諸軍已經戒備。」
李世民平靜的點點頭,然後看向房玄齡,問道:「梁國公,你有什麼看法?」
「陛下!」房玄齡站了出來,拱手道:「薛延陀此番請婚而來,就是趁著大唐西線有戰而來的,若是請婚不成,那麼他們必然會動兵而來。」
李世民笑笑,看向侯君集,問道:「陳國公,你覺得朕怕嗎?」
侯君集拱手站出,認真說道:「陛下,西突厥戰事,郭孝恪和李襲譽足夠堅持,甘涼隴右駐軍並無太多調動,薛延陀若來,臣請出戰。」
李世民滿意的點頭,然後轉身看向李承乾,問道:「太子,你覺得如今薛延陀局勢如何?」
「父皇!」李承乾拱手,思索著說道:「兒臣以為,他們此番來請婚,
怕是薛延陀在漠北局勢不容樂觀,所以才需要藉助大唐的威望來震懾漠北部落,就如同吐蕃松贊也是一樣的心思。」
自從去年薛延陀大敗之後,本身實力削弱極大,同羅、仆骨、回、勒等諸多部落已經離心離德。
這一年間,真珠可汗來回聯絡但也收穫寥蓼。
「但是西突厥一動,讓他們感覺又來了機會,這才趁機前來大唐,試圖逼婚,若是能成,薛延陀人必然會重新號令漠北,過上幾年,就又會重新騷擾大唐邊境。」李承乾搖搖頭,說道:「薛延陀真珠可汗的野心,從來就沒有削減過。」
群臣不由贊同的點頭。
「所以說,太子是贊同要打了?」李世民笑著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拱手說道:「他若來,那麼就打,不過兒臣感覺,除非大唐在安西大敗,不然薛延陀人最多是派人南下威嚇,不敢真的與大唐交兵,畢竟一來西突厥人不值得信任,二來大唐太強,薛延陀再敗,部落頹勢就真的挽回不了了。」
李世民看著李承乾認真思索的樣子,點點頭,說道:「不錯,太子這一兩年間長進很大,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若是薛延陀年年派兵南下,
但年年都只是騷擾,那麼大唐邊境時刻需要警惕,消耗極大,又該當如何?」
戰時和平時是不同的。
戰時不說戰爭起居,光是軍糧的消耗,就比普通時候要多上許多。
尤其大唐兵力半數在關中,關中戒備,軍糧消耗極大。
常年如此,對國力也是一個極大的損耗。
尤其是皇帝還打算在一兩年間征伐高句麗,如果薛延陀不知死活的騷擾,會極大的影響高句麗之事。
「兒臣愚鈍!」李承乾面色羞愧的拱手,他心中不是沒有辦法,但是因為掌握信息不多,無法提出一個很妥當的辦法來。
與其如此,還不如不說。
李世民笑笑,然後看向群臣說道:「諸卿以為該當如何?」
「陛下!」戶部尚書唐儉站了出來,拱手道:「既然薛延陀北邊不寧,
那麼是否可以考慮暗中派人前往漠北和諸部落聯繫,讓他們從背後威脅薛延陀,如此,薛延陀不敢動作,將來必然會日益衰落,無法成為大唐威脅。」
唐儉,當年的鴻臚寺卿。
大唐滅東部突厥一戰時,他人還在頡利的帥帳,李靖就率兵殺了過來,
最後一舉滅了東部突厥。
唐儉差點死在了那場戰事當中。
雖然他偶爾也對李靖抱怨幾句,但是說實話,看到東部突厥已滅,唐儉也承認李靖做的是對的。
而且之後,皇帝也變相的懲罰了李靖。
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唐儉雖然調任戶部尚書,但是身為鴻臚寺卿時,
內外縱橫的那一套還在。
「鴻臚寺卿!」李世民看向群臣當中。
鴻臚寺宇文崇嗣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
「鴻臚寺派出使者前往漠北,兵部職方司的人配合協助。」李世民又看向了崔敦禮。
宇文崇嗣和崔敦禮齊齊拱手。
這樣的合作,對於他們,對於兵部和鴻臚寺來講,也不是第一次了。
當年唐儉和李靖的那件事,何嘗就不是一次變相和合作。
之後的高句麗,新羅,吐蕃,還有西域諸國。
本質上都是這樣的。
李世民坐在御榻上,看向群臣,說道:「與此同時,長城內外各州縣,
各部族,全部警惕警備,防止薛延陀衝殺而來。」
「喏!」群臣齊齊拱手。
「陛下!」左領軍衛將軍契芯何力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臣的部族和漠北諸族也有所聯繫,臣請回涼州一趟,安排諸事,順帶也回去探望老母,老母年邁,近年又多傷病,臣又有多年未曾回去了,故而請旨。」
「不用說了,來人,宮中賜良藥,同時由尚藥局派御醫跟隨姑臧縣公一起回涼州,為姑臧郡夫人診病。」李世民吩咐下去之後,然後又看向契芯何力說道:「卿既歸涼州,朕授你臨機決斷之權,若薛延陀來犯,可臨時統師甘涼諸軍。」
「臣領旨。」契芯何力肅然拱手。
李承乾站在一側,目光幽深的看著契芯何力。
契芯何力這一趟回涼州部落,會被母親和兄弟背叛,然後被薛延陀真珠可汗捕獲。
但是他寧肯割掉一隻耳朵也不願意歸降。
最後,薛延陀真珠可汗以他為人質被迫大唐下嫁新興公主。
當然,這樁婚事沒成就是了。
第二年,皇帝悔婚了。
如今,契芯何力剛要請旨回涼州,李承乾如果現在出面阻止的話,那麼說不定能夠阻止他,但是李承乾沒有動。
他能阻止,但是說什麼呢?
人家的母親有病,他要回去探病,皇帝也做了順水人情,同時契芯何力去了涼州,如果有事,統帥諸軍,還能抗擊薛延陀,皇帝已經安排妥當了,
李承乾根本沒法說什麼。
除非他現在就說契芯何力的母親姑臧郡夫人是裝病騙他回去,說姑臧郡夫人和契芯何力的兄弟背叛了大唐,恐怕不等他的話說完,契芯何力就得自勿在兩儀殿。
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回去。
他自己察覺真相,然後寧死不屈,如此他能得一世英名不說,甚至他母親的罪名也能洗清。
他的母親和他的兄弟已經背叛了大唐。
他自己處置是最好的辦法。
至於說意外,李承乾不相信真珠可汗敢殺了契芯何力。
那是大唐的左領軍衛將軍,契芯何力真要被殺了,那麼等待薛延陀的,
就是大唐和薛延陀的全面開戰。
李承乾想了很多次,這個方法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當然,順帶的,李承乾的計劃也在悄然的展開。
他很早之前的布局,也會在那個時候有所收穫。
太極殿中,左千生衛將軍常何面色凝重的快步的進入殿中。
火燭高燃,殿中通明。
正在批閱奏本的李世民看了常何一眼,常何立刻停步,然後拱手道:「參見陛下!」
李世民放下毛筆,抬頭問道:「情況如何了?」
「薛延陀使者泥敦俟斤並沒有立刻離開長安,而是在往來宴請朝中諸多高官貴戚,不過除了一些在朝中說不上話的人以外,朝中重臣無一人前往。」常何拱手。
「他是不肯離開啊!」李世民輕嘆一聲。
沙缽羅泥孰俟斤什麼想法,他最清楚了。
大唐一點面子也不肯給薛延陀,那麼沒有大唐的公主,等待薛延陀的便只有逐漸沒落一條路。
所以他必須要掙扎,竭盡一切力量的掙扎。
「盯住他,看清楚,在長安究竟是什麼人會和他聯絡。」李世民看著常何,聲音冰冷的說道:「長安內外,朕許你嚴查,任何人和薛延陀私下勾連,查清楚之後直接抓人————不管是誰!」
「喏!」常何立刻拱手。
李世民微微擺手,常何再度躬身,然後快步的轉身離開。
火燭之下,李世民看向前方大殿之外清冷的夜色,輕聲說道:「青雀,
你可不要令朕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