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完軍事部署後,贊普在高台上落淚了,接著便說本雍仲很快會讓司法官員,還給那曩氏的尚結贊和北道大論馬重英清白的。
聽到這話的蔡邦王后眉梢微微一動。
但贊普很聰明,他沒說要讓司法官審判殺害伍仁的兇手,因他現在最害怕主謀尚綺心兒會畏懼懲罰,而在戰時弄出什麼亂子來。
若他控制不了局面,西蕃馬上便會變得和那党項一樣,陷入貴族無休止的酬賽仇殺當中去——必須用松贊干布制定的律法來仲裁好這件事。
於是贊普說,這次爭鬥當中,我的小兒子牟迪和大乘僧侶們全是無罪的,火燒文殊寺、殺害大乘和尚的牟汝王子將接受律法的嚴懲,絕不寬貸!
此後,高原行蓮花生的中觀宗,河隴漢地行禪宗,互不相擾,不允許僧侶間的爭吵再度發生,而苯教除去必要祭祀外,一概不准信仰。
至於禪宗,贊普也下達最終裁決,「禪宗和尚之法,很符合義,但在具體修習上,講究頓悟,只適合那些根器超絕的頭陀行者們;而根器在中等以下的人,如無詳細指導,便會頭昏沉,斷修行,致使佛法滅絕,依本雍仲之見,此後要倚龍樹正見。」
簡單說,中觀宗雖然儀軌繁瑣,但信徒們遵照修行一步步來就好了,而講究頓悟的禪宗需要大智慧,不適合我們西蕃,所以龍樹正見依舊是天竺那邊傳來的蓮花生,可河隴信奉禪宗也不會加以迫害。
處置好一切,贊普對著王后,狠狠瞪了眼,意思是本雍仲絕不會輕饒牟汝的,本雍仲也知道在他的背後,有你惡毒的唆使。
蔡邦王后則不動聲色,面若冰霜般。
數日後,查瑪塘的河曲上,邏些城的中軍衛茹最先出發,武士、護持和射手們都披掛著鎧甲,騎著幾乎純色的戰馬,旗幟遮天蔽日,而他們身後跟著的庸們,則穿著骯髒輕薄的褐衣,赤著足,背著簡陋的弓或投石器,驅趕著牛羊這些「輜重」,沿著河岸滾滾上前。
在隊伍左側的大山上,密密麻麻種植著柳樹和柏樹,其下都是墳墓,墳墓旁側各有個小屋,被塗成了赭紅色,牆壁上都繪著飛騰的白虎,每處墳墓前都豎起旌旗,旁側還有殉葬奴隸和戰馬的小墓穴,這都是英勇戰死的西蕃貴族或武士的墓地,也是西蕃人「重兵死,惡病沒」尚武精神的寫照。
可隊伍右側的赤昂寺,則煙火繚繞,大批大批的財貨被貢獻到這裡來,無數信徒匍匐在地上,高誦著他們也許根本這輩子都不會懂的經文,虔誠無比。
贊普先前就下達了規定:大蕃境內的任何人,不問你是何種身份,如不敬奉三寶,便要論罪懲處。此外贊普還將肥沃的田產、武士、自由民和識字者分配給每所寺廟,成為寺廟的「屬戶」,每三戶即要供養一名僧人。除去屬戶外,由贊普出面,每年還要賜予無數財貨給寺廟——佛寺里的宗師,每年給青稞面七十五克(西蕃的克,約等於現在二十八市斤),衣服九套,有香料的酥油一千一百兩,乘馬一匹,紙張四本,墨三錠,和足量的食鹽;佛寺里的大修行者,每年給青稞面五十五克,衣服六套,酥油八百兩,馬一匹;學法者,青稞面二十五克,衣服三套
西蕃和唐其實不同,對唐來說,佛教這東西主要就是從利益考量,迎佛骨這事大多數也是來加強信仰或者籌錢的。
可西蕃,是真的,近乎純樸發自內心的虔信!
武者墓在左,佛寺在右,軍隊穿行其間,產生了極度奇妙和弔詭的景象。
當東岱禁軍和東道、青海的兵馬至上桂倉時,牟汝王子跪在草地上,在他的當面,站著父親派來的一名叫桂思傑亭的司法官,也即是蕃文里的「喻寒波充」,唐文里的「小整事」(或直接稱刑部郎中),手裡舉著刻著律法的木牘。
這時牟汝的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他閉上眼睛,便詢問桂思傑亭:「大蕃的律法規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已經做好被懲處的準備。」
桂便說,這次裁決你,符合的是「三歡喜」的準則。
贊普說,此次唐蕃決戰後他便會遜位,讓你哥哥牟尼繼承寶座(你和弟弟牟迪,便不要再為此起爭端),這讓整個國家歡喜;
被你殺死的尚伍仁,贊普不但不會降罪於他所在的那曩氏,還會在上部的王田當中,讓一匹馬跑上一整日,跑出來距離內的田野牧地,統統賠償給尚伍仁的家室作為永久的封邑,這讓受害者那曩氏歡喜。
這時尚綺心兒在旁側,呼吸都很緊張。
因為按照大蕃的律法,最後一歡喜,便是對施暴者的懲罰了。
「至於牟汝,你無疑是這場暴行里的罪犯,你將被流放到遙遠荒蕪的『鬼門域』長達九年,你需要做法事超度伍仁的靈魂,並被永遠剝奪繼承贊普寶座的資格,這會讓遵守律法的百姓歡喜。」
牟汝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只說「能達成如此的三歡喜,我願接受九年的流刑。」言畢便對著父親的代理人桂叩首,然後又看了心有餘悸的尚綺心兒眼,便翻身上馬,沒有任何奴僕和財貨伴隨,就揚鞭,頭也不回地往流放地去了,很快身影便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山川中。
當西蕃大軍開始往蓬婆山口雲集時,無憂城南的小封城當中,韋皋接到了來自隴右唐軍的急報,當著僚佐、軍將和內附酋長的面,韋皋沒有拆開,而是很平淡地說,此是給高逸崧的。
當韋皋的騎兵,又將此急報馳送到百里開外的高岳車城營地時,高岳展開看了看,接著坐下來,默默沉思了會兒,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斷,才把三衙機宜們給召來,對他們說:
「擬一封文牒,用明文寫就,就說奉朝命,讓韋連帥在小封築台,賜武都羌、維松羌、會野蠻、西山羌、東蠻各酋長、鬼主以諸色官爵。」
「再擬一封文牒,用密文寫就,也送給韋連帥,他看了,便自然知曉如何處置了。」
無論如何,在秋末冬初的蓬婆雪山下,唐蕃的大決戰應該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