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外放為刺史的制文後,鄭絪倒是很平靜,他當即就在自家宅第里收拾行裝,準備出發。
韋皋妻子張玉簫,當時正在長安省親,聽到這個消息後就和弟弟張弘靖一道,來鄭宅哭泣不已。
反倒是鄭的妻子碧笙,和她夫君一樣平靜,在哭聲里幫夫君一起拾掇,準備上路。
「弘靖你去西川進奏院,不管阿父先前和城武有什麼過節,但文明是他連襟,知道後總會通融幫忙的。」玉簫擦拭著淚珠,心疼的其實還是自己的妹妹,畢竟要離開京城,去遙遠的越州,那裡雖然比湖南、嶺南、黔中強很多,是個富庶之地,但生活習性畢竟與我們中原差別太大,聽說越州人不但吃蝦子,還吃海里的東西,好可怕。
這時鄭絪只是說了一句:「其實這件事,無論如何還是我錯了,是我先入為主認為興元和鳳翔的舉子優秀,而後在出題時不免偏移,有此懲罰,並不過分。」
聽到鄭絪這冒傻氣的回答,等於拒絕要韋皋的幫忙,玉簫哭得更厲害,可碧笙卻無所謂,只是拜託阿姊說,我和文明的兩個兒子鄭祇和鄭德年紀尚小,骨骼不健,並不方便上路,在京師暫且委託阿姊和阿弟照料。
說完,鄭絪夫妻就即刻離開宅第,去了京城曲江的都亭驛。
於驛站停留,準備領取傳符的那個夜晚,鄭絪背著手,望著曲江夜晚的水景,聽著遠方坊內寺廟隱隱傳來的梵鍾,若有所思。
「夫君。」碧笙自後而來,輕輕喚了一聲。
「嗯。」鄭絪的視線,卻沒離開驛廳靠著水苑的幾個席座。
自己和高岳曾經在這裡,喝得伶仃大醉,而後騎馬繞著興慶宮勤政樓,一時間傳為長安笑談,彼時的情景鄭絪記憶猶新。
「那時我是秘省的校書郎,他剛從涇州回來,是監察御史里行,我九品他八品,都穿著慘綠青衫,在曲江驛站的這個酒亭中談著志向。」鄭絪這時悠悠地對妻子談起過往來。
碧笙也不答話,就靜靜坐下來,聽對方的傾訴。
「高三那時官職低微,但口氣卻大得很,我的志向就是能以詞學入翰苑,得人主賞識,而後緩登公卿府邸,他卻不同,他那時候就說——我從涇州回來,我懂得朝廷的邊患了,我要光復河隴、安西、北庭淪喪的數十州地界,要去救五十萬唐人。那時我看到高三的眼睛都在閃閃發光,有時候我很羨慕他,世俗對他來說很難形成桎梏,他只要眼睛裡有那種光芒和火焰,就一定會去做。所以十年過去了,他的志向居然實現了大半,實現了大半而我」鄭絪搖著頭苦笑起來。
這些年鄭絪覺得,做得其實最痛快的,居然就是出使雲南時,殺戮西蕃的使團了,但他將其深深埋在心底,他似乎也懂得,人一旦有什麼慾念在沉睡里被喚醒,便很難再將其抑制下去。
所有人都一樣,其中也包括高岳。
「你本與高逸崧便不同,就像元法寺里的那雙松,松樹和松樹的風骨氣質也不會完全一樣的。」
「現在我只是害怕,像竇參、竇申這樣的蠢貨,弄巧成拙,反倒把高三的另外面給激發出來,在毀滅自己的同時,也會深深扭轉這個世代。罷黜了我,下一個來覆試的主司,難道真的會如竇氏所願嗎?」鄭絪似乎在心中覺得,或者說他又想起自己和高岳夜談的時,高岳口中所說的東西,怕是真的在不久未來,會變為現實!
可時運如洪水猛獸而來,豈是他能夠逆轉的。
嘆息之餘,鄭絪拿起筆來,在驛站的廳壁上慢慢寫下了首詩歌:
霜鍾初應律,寂寂出重林。
拂水宜清聽,凌空散迥音。
舂容時未歇,搖曳夜方深。
月下和虛籟,風前間遠砧。
淨兼寒漏徹,閒畏曙更侵。
遙相千山外,泠泠何處尋。
鄭絪離開京師,赴任越州後,吏部侍郎竇申和一群黨羽爪牙,立即彈冠相慶,全把竇參出鎮太原前,自己所做的承諾拋之腦後,大肆收取賄賂,並狂言馬上到來的覆試,自己想讓誰上就讓誰上,直接和竇榮在家宅里私擬榜單,他已得意忘形到根本不清楚如今自己的族父已處在懸崖邊緣了。
上清苦苦相勸,可竇申和竇榮充耳不聞。
那集賢院的學士胡錫晉,即胡大舵又急速炮製雄文,大罵外鎮的節帥(指向淇侯)和朝堂的禮侍勾結,居然在科場上徇私舞弊,成何體統,如果國家的兵權、選舉都掌握在他們手裡,「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竇申再接再厲,指使爪牙瘋狂彈劾和鄭絪一起通榜的禮部尚書高郢,說其同樣難辭其咎。
高郢上疏請退,皇帝挽留,但還是調其前往東都為分司留守。
另外個倒霉的就是通榜的太常寺卿鮑防,直接被逼以工部尚書的職務致仕,致仕便是退休,和鮑防同時退休的,是秘書監、太子少師蕭昕,這時蕭昕已年過九十了。
皇帝體恤蕭昕年老望高,便規定蕭昕歸宅後,偶爾參加朝會即可,俸祿依舊可以領取一半:這也是我國退休金的濫觴,長者蕭昕是歷史上享受退休金第一人,唐會要里明文記載:「(蕭昕)致仕,仍給半祿及賜帛致仕官給祿料,自昕等始也授官致仕,令不理務,特給俸祿,惠養老臣也。」
可對於鮑防來說,這卻是極大的恥辱,他悲憤地對友人說:「我和蕭昕兒子輩差不多大,卻和昕一併致仕,深可恥也!」
此事告一段落,皇帝便立即在紫宸便殿處,單獨召來於公異,手提御筆,案面上有雪白的御札麻紙。
於公異進來後,皇帝就笑吟吟地問他:「如何,覆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這話說得於公異心花怒發,畢竟竇氏早已答應他,馬上你就會出院正拜禮部侍郎,接替鄭絪覆試。
覆試的題目,於公異都已暗中賣出去了,接受的賄款也是堆積如山。
看來今日便要兌現了!
「本來朕想拜蕭昕為禮部尚書,主司覆試,可昕剛剛監修代宗實錄完畢,頗費精力,以致年高神衰,難以支應,故而朕便歸其養老了。朕想來想去,最合宜主持覆試的,在這殿內,只有一人。」
聽到這話,於公異興奮不已,當即就準備將笏板舉起,承受任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