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興元革命論

  興元府鹿角莊內,高岳坐在榻前,很關切地一手扶住妻子,一手在給她餵食肉粥。

  雲韶笑著對他說,又不是頭次懷胎,卿卿你還如此謹慎啊。

  高岳返歸興元府不久,雲韶第三次受孕了。

  整個軍府內,雙文為劉德室,住住為蔡逢元,還有碎金為郭再貞,都生下來三四個兒女,可其中都各有個夭折的,連高岳也深為悲哀,為三個剛剛來到這世上就又匆匆離去的孩子,全都撰寫過墓誌文。

  眾人便更羨慕高岳,二子一女,全都健碩,根本沒有夭折的。

  他們將此歸結於高岳命數富貴,可高岳卻清楚,他的體質和這個時代的古人大不相同,孩子豐茂,可能也有此因素在內。

  現在雲韶又有身子,高岳恰好半賦閒在家,便把妻子照顧得很周到。

  另外好在有雲和幫忙,那邊芝蕙也從鳳翔府歸來(原本高岳是把芝蕙帶去鳳翔府照顧自己起居的),繼續和阿措操持家計,整個鹿角莊便重新熱鬧起來。

  高岳陪在雲韶身邊之餘,還要時不時監察竟兒的功課,陪達兒和蔚如玩耍,這高達和他阿兄相同,就愛玩「軍事谷板」遊戲,於是高岳只能自己動手做工,用砂土、米粒、豆子做成城池模型,以滿足孩子們的需求。

  這下,反倒是雲和最為忙碌,因她還要主持興元府女塾事務,每日都往來軍府官舍與鹿角莊之間。

  倒是吳彩鸞最為瀟灑,不沾塵世事,又衣食無憂,她的閒就是和棨寶相伴,或者給軍卒街坊表演幾段傀儡戲,忙時也就是雲遊興元山水,遠的話還會去蜀地或巴南,美其名曰尋找洞天福地。

  一日女塾休息,高岳心疼雲和勞累,就陪她在莊內後山池沼處垂釣,舒散心情。

  今日雲和精心梳理了頭髮,是鴉鬢抱粉面,更用翠羽簪在頂上分出一長一短兩段秀髮來,望之如飄帶般,釣了會兒魚後雲和就埋怨高岳說:「哪有如崧卿這般,身居方岳,整日甘為孺子牛的?再者,崧卿你好久好久都沒有寫過傳奇長編了,這十年間又是忙於官業,又是撫養孩童的,以前你在阿姊面前最最閃光的地方卻荒廢掉了。」

  高岳搖搖頭,笑著嘆口氣,對雲和的埋怨,他其實也深有體會,人在婚姻和事業都有起色後,自身反倒會變得平庸起來,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兩人接著閒聊,就談到了洋州的韓處士,也便是韓愈。

  自從韓愈用筆名「食鼉山人」,在興元邸報上分數期刊登自己文章,用一個又一個鮮活而生動的事例,和自己犀利的見解,將唐政府西北、山南、京畿的軍政、賦稅、變法等諸般情況剖析在士子庶人面前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一時間光是興元府就印製五千冊,以《秦嶺瑣言》為名目瘋傳,是洛陽紙貴。

  這文高岳和雲韶、雲和姊妹都看過,現在雲和還對其中一些名言警句如數家珍,她特別讚許韓愈最大的優點便是「敢言」,另外便是「親歷」,比如韓愈去京師平康坊時,就把內里的情況介紹得清清楚楚,官妓有什麼特點,散娼有什麼特點,營妓又有什麼特點云云。

  「退之啊退之,你拿我軍府給你的資裝費,去平康坊分類嫖宿,靡不畢盡,還把親歷寫成文章,也算是奇功甚偉。」高岳苦笑著想到。

  然後雲和又低聲切切對他說:「姊夫(雲和親昵時反倒喜歡如此稱呼)啊,那食鼉山人最近又寫了份書稿,我近水樓台,已先得了個抄本來。」說完雲和就從隨身的箱篋里取出卷書稿來,兩人在池沼邊展開閱讀。

  這文章是韓愈親自走到洋州紙坊,而後又去利州鐵官,看了造紙的過程,又觀看了虎踞炮製造和發射的過程,還親眼目睹奴工煎煉火藥的過程,隨後在此篇名為《興元革命論》的文章里指出:

  興元革命,完全不亞於著名的「湯武革命」。

  韓愈說,神雷火用銅炮擊發,可飛數百步,力大無匹,彈丸可射殺人,炮風可扇殺人,壁壘城垣當之,脆薄如紙,「如一軍有此炮數十門,敵方雖勁弩萬張,驍騎千群,高壘百所,何能為也?」且此炮一旦鑄成,「雖販夫走卒也可精熟操練「,發炮可立取王侯將相性命,那麼漢將熟讀兵法,蕃將世代騎射,在這神雷火前根本無用武之地。同時韓愈也提及,興元府自從廣種草棉後,苧麻、竹子便有更為寬裕的收成,文教大盛,最典型的便是不但有官方的邸報,民間私人的報紙也繁多起來,每人的想法和言論現在都能通過印製為媒介自由抒發,此外諸子文論、三教墳典、治國方策和用兵韜略,先前都是密不外傳的(或小範圍圈子傳播),現在也飛入尋常人家,韓愈不由得驚呼:「由此觀之,此後英傑莫不盡出於草莽之間乎?」

  故而他高唱的興元革命,已呼之欲出了。

  看著看著,高岳沉默了。

  這牛人就是牛人,韓愈不愧是唐朝數得著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看問題和形勢還是相當敏銳的。

  另外下面韓愈的「擔憂」更讓他佩服。

  韓愈說有神雷藥後,普通人戶可迅速成軍;有印紙術後,普通人戶也可迅速為明經、進士。然則官俸、軍餉都是有限的,我唐很快就要由原本的外困,轉為內憂,由原本奄奄的殘月,轉忽成為熾熱的太陽,也就是多餘的武力和知識發泄不出去,大規模的作業、渴求更多財富也會缺乏人手,韓愈便說自從高岳掠賣党項奴後,各方食髓知味,隨後不至有党項奴,還會有西蕃奴、崑崙奴、新羅奴、九黎奴、西原奴、黃洞奴等,在列舉這群「奴」的字眼後,韓愈憂心忡忡地說,虎踞炮也許只是肇始,威力更大的新銳武器會繼續出現,血腥浩劫也許會播散在四海更為渺遠之地,對利的追求會壓倒對德、對品的追求,這場興元大革命會把它所產生的力量,爆發投射到更遙遠未知的領域裡去,所以可比什麼湯武革命要強勁得多,至於最終九州會被演變塑造成何種模樣,「實不可知也」。

  這文章純用古文寫就,加上韓愈奇峭瑰麗的語言風格,讀起來格外有感染力。

  見高岳沉吟,雲和噗嗤笑出來,還揶揄他說:「如何啊姊夫,論起實務你比這韓處士要強得多,可論起文采來,你可就比不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