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紫宸殿權蟊

  党項也好,沙陀也罷,這兩件事在延英殿內,高岳和皇帝很快就達成共識的。

  真正讓整個長安城,乃至天下轟動的,正是高岳改革進士考試和任官遷轉流程,並且皇帝還表態要接受。

  對此,宰執的層面上,李泌私人沒啥意見,他是門蔭出身,現在身份又是個山人道士,以天下計他也覺得高岳的做法沒什麼錯誤的地方;賈耽呢,則持贊同態度,因他是明經出身,現在人們重進士而輕明經的習氣,讓他很是不爽,現在明經和進士合併,他認為是件好事。

  劉從一則持反對態度,嚴震不敢說話。

  最後反倒是太常博士,年僅二十七歲的李吉甫上疏,激烈駁斥高岳的「謬論」。

  李吉甫出身名門趙郡李氏,門第甲天下,比高岳高了一頭,他爹是代宗朝元載的宿敵御史大夫李棲筠,家族向來以「骨鯁居正」、「門風亮直」而自豪,李吉甫雖則年輕,但也承蒙優秀的家學,加之以對國家典章制度十分熟稔,所以進了太常寺為博士,深得皇帝和宰執的欣賞,這種制度革新方面的事務,他是有發言權的。

  在奏疏里,李吉甫尖銳指出,高岳此舉,絕非是為天下著想。陛下身為人主,理應會合卿大夫,共持國政,現在如聽從高岳建議,豈不是如騾馬行牙人,擇選牲口般選縣令?以前天子舉辦制科,參選的都是地方州縣舉薦上來的英才,務求野無遺賢,而今則只能從什麼五甲進士里挑選,這群人大多只通詩賦雜文等雕蟲小學,哪裡有什麼經天緯地的大才?

  另外李吉甫還稱,世家子弟之所以優秀(比如我),是因有家訓傳承的,詞學、理政、兵法、掌故、器度無一不優越於出身草莽的那群鄉貢舉子,此後科舉請陛下只選詞臣就好,南衙和重地的官長,還應走門蔭路線。如以科舉為主,各地的精英必定聒噪匯聚於京城,心托僥倖,和郡望斷層,也就失去了家訓傳承,損失可就大了。

  最後李吉甫還罵高岳這類人,早就沒有世家根基,本為田舍郎,靠娶軍將出身的昇平坊崔氏哄抬身價,通過禮部試後便攀附天子,視天下為天子私產,自己則為天子私人,全無公義,治國如營私家,可稱其為「權蟊」

  朝內當即有人抄錄份李吉甫的奏疏,送給暫時居於宣平坊甲第的高岳。

  「這是什麼個友善度?」高岳雖不至生氣,但也哭笑不得,他也明白自己被針對了。

  不過這年紀輕輕的李吉甫倒也厲害,能抓住問題的關鍵點。

  那便是科舉考試,到底和「擇賢治國」這個基本理論到底衝突不衝突?很遺憾的是,確實衝突。

  憑什麼你會策問,會寫詩,就是治國的賢才呢?

  以致到了後來,憑什麼會寫八股文,就可以當官治理百姓呢?

  憑什麼高考成績優秀,就可以

  論為官才能,這時候確實是有家學的世家子弟占優的,李吉甫就是根據這點而發的。

  至於李吉甫罵他為「權蟊」也不全然是單純意氣宣洩,唐朝此刻主體還是個貴族制,在不少世家的心目里,他們是和天子一道治理天下的,這公義有他們的股份在裡面,自然不會胡亂行之;而高岳這幫人呢,西蕃認為他們是天子弄臣,國內的李吉甫們則看得更清楚,高岳的權力就來自天子,高岳得寵是因為他能很完美完成天子的構想,高岳從來不對其他貴族世家負責,他只對天子一人負責,所以李吉甫們既看不慣高岳們的扶搖直上,也不認可高岳們的治國理念,高岳而今的形象,已和盧杞有六分相似。

  果不其然,李吉甫的奏疏,很快便得到竇參的支持。

  矛盾先在銀台門爆發,翰林學士陸贄、衛次公哭拜在皇帝面前,稱李吉甫的奏疏是要絕天下士子晉身之路。

  皇帝還沒安慰完畢,另外的學士於公異、吳通玄、吳通微等,則在皇帝面前陳述,翰林院也該講究「家承」,豈能讓那些野狐子混入?

  雙方是唇槍舌劍,各不相能。

  很快,宰執層面也爆發互相的攻訐,李泌居中苦苦調停,也無濟於事。

  皇帝特意下詔詢問禮部侍郎高郢,而高郢回的奏章,完全不置可否。

  倒不是高郢性格如此,而是這種劃時代的變革,讓主持禮部試的他完全懵了。

  倒是宣平坊的高岳不慌不忙,他很快就給皇帝遞交奏疏,稱萬事都避不過個「實驗」,請給臣三年時間,在鳳翔、興元興學政,三年後請陛下按照臣之所奏,小試一次,也權當是與李博士的一個賭約。

  另外,高岳在奏疏里也狠狠回敬了李吉甫,他揶揄說,不知傅說出身於什麼甲門,姜尚又傳承什麼家學?進士科全為天子選人而設,如世家子弟有名望,不是可一併來應試?為此,高岳還舉了已遠行西蜀的鄭絪為例,稱其雖出身滎陽鄭氏,不也一樣通過春闈及第,為天子詞臣,李吉甫深恨進士科,豈非本末倒置。

  所以皇帝居中發言,那便依高岳的奏請,三年後再行,以觀成效。

  當高岳行走於前金吾仗院,現皇都巡城司內監仗院邊側的道路,準備回宅第時,背後有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回頭一看,正是臉色鐵青的戶部侍郎、御史中丞兼戶部使竇參。

  竇參望著他,臉上的肌肉和鬍鬚都在顫抖,「高三心腸何太歹毒,以我族子竇申為鴻臚少卿,出使西吉會盟,如今吉凶不知!」

  高岳很平淡地說,我在吏部侍郎任上,不過替天子銓選的,竇申和袁同直都是前隴右副元帥馬燧徵辟為使節的,我何辜之有?

  還沒等竇參氣到緩過神來,高岳又說,不過據邊地的情報,喜鵲應該是被拘禁起來了。

  竇參喘著氣,眼神滿是無主。

  高岳就很沉緩地給他提出個建議,不妨平定党項後,我就建議聖主出兵光復秦州,然後逼迫西蕃議和,將喜鵲還到竇中丞的手裡可好?竇中丞,你我仇讎相同,理應攜手才對。

  「你!」

  可還沒等竇參說什麼,高岳便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