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話,常袞也不由得頭皮發麻。
但還沒等他想出什麼,高岳就逕自喊出了最後的直訴之法,「我等便去昭陵,哭陵!」
於是眾生徒再度嚎啕大哭,捶胸頓足,配合棚頭高呼,「我等皆是務本坊鬼市一堆枯柴,不妨就去昭陵哭陵算了,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這下,長久以來積壓在國子監生徒心頭上的情緒全部爆發,他們本都是下層的品子,其父輩絕大部分都是五品下的官僚,而今朝廷三品官之子可以直接去崇文、弘文二館,四品當權的也可拉關係通榜,只有這群生徒被留在國子監當中,在經業合格後還要參加科考,一年又一年,雖然希望確實渺茫,但想要他們放棄最後的福利——國子監免費食宿,這是絕不可能的。
那樣,便等於國子監名不存,實也亡。
絕不能再退讓了!
憑什麼要我們做出犧牲?憑什麼不兌現故去宰相楊綰生前承諾?
「我們定要去哭陵!」數百張口就這樣齊齊喊出共同的心聲。
太宗皇帝啊,你得張開眼看看,天子門生在這時到了何等悽慘的境地啊!
就在所有生徒鬧作一團時,常袞則完全失去耐性,他厲聲要求金吾士兵儘快彈壓,並額外要求:馬上將帶頭的高岳押至光德坊的京兆府廨里,杖一百六十棍再說。
可金吾士兵們卻猶豫逡巡:敲個登聞鼓而已,真的要鬧出人命的話,要是聖主追究下來,可就不好解釋了。
結果這時,傳來聲「且慢!」
士兵們包括常袞在內,回頭看發出聲音的所在。
結果下一秒鐘,所有人都山呼萬歲,跪拜下來。
只見內侍們點著火把,引著輛帶傘蓋的輅車,沿著中央的御道碌碌而來,停在西朝堂和東朝堂之間的魏闕處,其上端坐之人通天冠、赤黃袍,身後諸位皆是朱紫之袍的重臣,可不是當朝天子嘛!?
國子監生徒最初全是詫異表情,接著也齊聲高呼「拜聖人!」全部拜舞而下。
「是他?」高岳果然看到,在天子車駕邊跟隨的,真是那個蒸胡老者,紫袍金魚袋,看來確是劉晏無疑。
劉晏旁邊的金吾大將軍、代宗皇帝的親舅父吳湊站出揮動了下手臂,圍住生徒們的金吾士兵迅速嘩啦嘩啦地退卻。
高岳當機立斷,將國子監申訴的文狀捧著,遞交到皇帝的車駕前。
「郎君,敢擊登聞鼓,膽子不小啊?」霍忠翼笑著,從高岳的手裡將文狀接過來,而後轉交給了代宗皇帝。
輅車上的代宗皇帝,借著火光,略看了下,然後便說了句,「生徒的苦朕今日親眼看到,心中也知道了。此狀的五條,全部准可。」
數百國子監生徒頓時爆發了巨大的歡呼,紛紛叩首謝恩。
而常袞則憤懣難堪,便要舉起袖子勸諫皇帝。
代宗皇帝立刻拍了下輅車的車軾,沒讓常袞把話說出來,而是盯住高岳,「你便是渤海高公的侄孫高岳是不是?這狀上的五條,朕全都可以答應你,但也別忘記你和身後的這群國子監生徒的身份是什麼?天子門生啊,可全是朕的學生,然今年的貢舉,國子監竟無一人及第,折損的便是朕的面子,讓朕貽笑於天下!若你們今晚真的去哭昭陵,哭的底氣足嗎?高岳你回答朕,足,還是不足?」
高岳急忙低頭拱手,準備思索條理。
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和皇帝說話,原本計劃就是鬧到宰相這裡就止步了,沒想到把皇帝都驚出來了。
同時,車駕那邊的劉晏捋著鬍子,也在等待高岳的答覆。
不過高岳的沉默是短暫的。
很快,在場所有的人,都聽到句清晰的話,「來年禮部貢舉,打脊取進士!」
這話是高岳親口說出來的,當著皇帝車駕面前說出來的。
打脊,是高岳來唐代後學的一句俗語,便是「死也要」的意思,即「來年科考,我死也要考中進士。」
望著高岳認真的神態,原本滿面怒氣的代宗突然笑起來,接著哈哈哈笑得停不下來。
車駕四周的隨臣、將士和宦官內侍,也都轟然大笑不止。
只有劉晏和常袞沒笑,前者若有所思,後者則是切齒不已。
「高郎君,高學士,君前無戲言,請你記住嘍。」霍忠翼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高岳啊,別忘記了,剛才你送上狀子那刻起,就又算是『路邀車駕申訴』了,即是說,要是來年你再次下第,便是三罪並發,共要打二百四十杖,屆時怕是真的要打脊,打到你魂飛魄散,勿謂朕言之不預也。」說完,代宗皇帝便起駕離去了。
一會兒後,宮牆角落裡,常袞親自詢問了名方才自小延英殿上退下來的書辦,自他離去後,聖主都有什麼處斷。
書辦稟告他,「楊相國剛剛薨去,聖主說不便立刻拜新的中書侍郎。」
這話說得常袞內心欣喜。
但書辦隨即又補充,「聖主特命中書舍人崔佑甫暫代中書侍郎的職務。」
常袞當即覺得頭頂澆下一盆雪水。
接著書辦又稟告他說,「楊相國的諡號,聖主覺得不妥。」
哦,常袞立即轉悲為喜。
但那書辦立即又說,「聖主改了個諡號,曰文簡。」
氣得常袞直甩袖子。
「還有常門郎,聖主最後的敕令是,比部郎中蘇端妄議上司,言辭狂悖,已被貶去潮州當司戶參軍了」
說完,那書辦警惕畏懼地望望四周,對常袞作了個長揖,隨後匆匆離去。
「砰」一聲,常袞的拳頭狠狠砸在了宮牆之上,骨節上頓時血跡斑斑,微微的塵土掉落下來。
「高岳」常袞的牙齒發出劇烈的摩擦聲,他需要個泄憤的對象。
務本坊國子監的朱色大門,在夜幕里被幾名巡鋪的金吾士兵和坊卒推開,大呼到「高郎君回來了!」
接著高岳坐在面抬輿上,在一片熱熱鬧鬧的歡呼聲里,被十多名太學生、四門生抬著,更多的人像是舞蹈那般,舉著雙手擁在前後左右,如凱旋般返歸到了國子監當中,「咱們撾登聞鼓成功了,聖主親口答應咱們的條件,以後這年的衣食不用煩憂,並且國子監生徒將在來年,得到京兆府的解送,及第出頭有望啦!」
就在所有人歡呼雀躍時,抬輿上的高岳閉上雙眼,內心卻很清楚:
唉,國子監我是無愧於它了,可來年若不中進士的話,按照我和皇帝的約定,這條命算是真的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