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李适只覺得心塞,他自登上皇位後,首次覺得「天下事難為」的道理,這陳少游和李正己的抗命,這安西行營兵亂,這梁崇義和李希烈的表章交至,就像風雨般,把自己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到底又該如何取捨?
最關鍵的,還要讓臣民為朕做出多大、多久的犧牲?
可這時候譚知重忽然哭泣起來,李适只當是他為節衣縮食的高岳而感傷,便嘆口氣說:「朕知道,高岳的泰山是崔寧,鎮守西川這麼多年,家財何止萬億?他縮減衣食怕也是為同僚作出個表率,我們也不必過於悲傷。」
「不,老奴之所以落淚,不單單是因高侍御的事,而是,而是唉!」譚知重說著說著,直接跪下來,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伸長脖子,滿是青筋,號道:「大家大家在宮中為平叛,節省車馬衣食,諸王們交出俸料,妃子、公主親自縫製前線將士的春衣。可是,可是大家又知道不知道,有些事大家您處在深宮,怕是對外界了解得並不周全老奴一想起來,無法自持,替大家您不值啊!」
李适只當譚是為被拘押在御史台的劉晏鳴冤,不由得用厭惡的眼神看著這位,剛要叱責他時,譚知重卻伏在身上,淚如泉湧,握緊雙拳,聳動肩膀抽泣起來,說出的話語讓李适也猛然驚悚:
「大家啊,你出詔讓宮中縮減衣食,皇妃、公主、諸王、宮人們可都算是做到了,許多外廷忠義士人也都做到了,唐安公主將一半膳食分給高侍御,公主她晚上就得餓肚子。可大家啊,老奴家居長安外郭,有些讓人心寒的事可是親眼所見,如有半點虛假,大家可當場杖殺老奴。」
李适不是傻子,譚知重言語裡的所指他頓時明白了。
頓時,皇帝心中翻起的那種味道,就像是一口氣吃了數十隻青蠅般那樣噁心。
血,自李适的胸腔湧起,帶著酸水,奔流穿過他的喉嚨,又爭先恐後地匯聚到了腦門和雙耳,乃至眼眶——皇帝的手,在劇烈發抖,他的嘴唇哆嗦兩下,喉頭滾出了一行話語:「譚內侍,你的意思是」
譚知重的腦袋重重在地板上叩了數下,滿是眼淚,「自睿文聖武皇帝大行之後,南衙里的那些朱紫大官,動不動就說國家是被軍將、中官給弄垮的,可現在大家又知道不知道,現在軍將在前線打仗沒春衣,中官們居在宮中都吃不飽,連大家和唐安公主都免不了餓肚子,那群南衙的家在做什麼?」
「譚知重!」皇帝怒吼起來。
而譚知重急忙口呼死罪死罪,不住地叩頭。
接下來,心意難平的李适背著手,迅速地來回走了幾步,「叫霍忠唐來!」
次日,皇帝宣布罷朝會,並要求御史台繼續拘禁劉晏,等待三司到位後,審判解決。
御史台監獄當中,劉晏坐在那裡,柵窗漏下的陽光,照在他斑白的鬢髮上,「謝謝啦」說著劉晏接過盧杞遞送來的紙包。
打開後,裡面還是兩枚蒸胡,排得整整齊齊。
「劉僕射快吃,明日可就再吃不到了。」
「安老胡兒沒法子做下去了?」
盧杞點點頭,「現在政局這樣,莫要說一個推爐車的老胡兒,就算是當朝三品,也是一籌莫展。」
劉晏不說話,一口一口,緩緩地嚼著蒸胡
此時,楊炎立在紫宸殿閣門外,要繼續催促定劉晏的罪,可門閣使告訴他,因為劉晏是四朝元老,有功於國,陛下此日罷朝,就是要思索如何處罰的事。
楊炎立在緊閉的閣門外,心中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徘徊不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李适這時並不在宮中,昨日譚知重的話對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今天帶著烏黑折上巾,著白麻外衫,罩青色半臂,身後唐安和霍忠唐打扮成年輕僕人的模樣,前後相隨,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
如今,這座都城的街坊他真的可說是想到哪裡就去那裡。
可觸目所及的景象,卻讓李适根本開心不起來:興道坊,原本應該是邸舍密集的繁華地帶,還有佛寺、女冠和大雜戲場,可現在暮春時節,卻毫無生氣,只有少許幾位百姓,像白日裡的老鼠般,驚恐地竄過街道,隨即就闔上門扉。
彎彎曲曲走了幾座坊後,來到劉晏家宅第,李适就悄悄呆在處塌缺的牆壁外,透著蓬草往裡面張望,只見劉晏家全無裝飾,他妻子是命婦,以前朝覲時李适見過,此時暗自垂淚,穿著粗布裙衩,想必是為丈夫擔心,邊哭邊用根木叉,打著庭院中的楊樹葉子,看起來是要搜羅上面的枯葉來生火做飯。
看到這裡,李适心中滿是無法名狀的情感。
「霍忠唐,我們現在去道政坊。」
道政坊,是楊炎的家宅所在地。
楊炎既然身為當朝宰執,奢華的朱門便可不受坊牆拘束,直接對著街道大剌剌地開著,外面列著棨戟——當李适一身麻衣,站在楊炎宅第外三十尺時,只見到許許多多三教九流、權貴子弟,是車水馬龍爭赴至此。
楊炎家的門閽吏比神策軍還神氣,穿著綾羅綢緞的衣衫,立在門閥兩側,很多七八品的官員在他們面前低頭哈腰,奉上一個又一個的名刺,還有的往他們懷裡塞入賄賂,才能夠進去,而裡面絲竹聲和女子的調笑聲不斷越牆而出,四處飄散。
李适聽到這些聲音,只覺得格外刺耳,臉也開始因為憤怒而漲紅起來。
「爺」唐安也頓覺憤怒,她心中想到:「本主典當裙釵,節衣縮食,高三餓得都要昏倒,大家都是為了涇原前線的戰事盡力。你楊炎嘴上頭頭是道,說什麼天下百姓竭盡膏血來繳稅,可誰曾想到是養肥你們這群南衙蟊賊,把爺和我當傻子耍呢?」
「唐安,去他家後院瞧瞧。」
「這位郎君是誰啊!」等到繞到楊炎家宅後院時,幾名奴僕抬著筐子走出來,不耐煩地打量著立在他們眼前的李适。
李适看到筐子裡,是白色的大米和各色食物,便自我介紹「鄉貢舉子李逢龍」,又問「這些都是什麼?」
楊炎家的奴僕們都笑起來,說「不過是個鄉貢舉子,沒見過長安城的排場,這些全是擇出不堪食用的飯菜,要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