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炎成竹在胸,當即回答皇帝說:「為天下蒼生計,度支、轉運二使如今可罷廢」
「哦?」李适表示十分詫異。
「待大行皇帝入山陵後,陛下可於紫宸便殿上集朝廷執事,臣炎可詳細道來,如今除國家積年之弊,可由此始。」
楊炎告辭後,殿堂偏廳小房內,神策軍使白志貞、御史中丞盧杞走出,白志貞正是先前的白繡珪,執掌神策軍後蒙李适賜名,改為「志貞」。
「楊門郎所言如何啊?」皇帝徵詢二位心腹的意見。
原本他還準備去諮詢先生張涉的,可自從喬琳胡言亂語遭高岳仗彈而被罷相後,皇帝便與張涉有些疏遠。
盧杞默然不語,實則心中策動,有些話語他早就暗中與崔寧(背後是女婿高岳)串通好了,就等合適機遇開口;而白志貞則坦率告訴皇帝:「要是按照楊門郎所說的去做,此後國家財賦九成都在左藏之中。」
「那又如何?」
這時盧杞才悠然接過話頭:「陛下的內庫私藏也有用途,除去宮中經費外,關鍵時刻也要供軍、加賜的;此外,要是照楊門郎的建言,正如白軍使預料的——此後天下稅、米全都歸南衙執掌了。」盧杞是個奸詐狠辣的角色,高岳攀結他是沒錯的,這位不虛談什麼道義名目,直接從利害切入皇帝的內心,一刀見血。
果然盧杞看似不經意的話,不由得讓皇帝心中一動,暗忖「盧子良說的好像也沒錯!」
如將原本屬大盈庫的利益,轉移回歸戶部,乍聽起來確實是於國有利,但李适是精明人,一經白、盧二人的提醒便明白:韓洄、杜佑現在於戶部任職,那庾準則任司農卿,而皇帝也清楚,他們都是和楊炎關係密切的。那麼此後,財賦便會掌握在南衙宰執們的手裡,自己內庫私藏每年就剩五十萬匹絹布,一匹絹布三千文到四千文,如此算來大概是一百五十萬到二百萬貫的積儲,而這次神策招討行營入蜀,軍費就有三十萬貫之多,故而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需要錢,真的會捉襟見肘,那樣豈不是還要向南衙宰執去索去借?
可現在李适心中,暫時還是把這個當作「次要矛盾」,因楊炎畢竟是元載的人,而元載當初可是堅定扶持他為太子的,根據這層關係,他都放棄宣聲望和呼聲都很高李泌入京為相,只因李泌早年和元載爭鬥過——現在於李适的眼裡,只要與元載交惡的,都有些「韓王黨」的嫌疑。
那麼「主要矛盾」,還是如今度支、轉運都集於劉晏手中,比起楊炎來,韓王黨色彩強烈的劉晏更讓李适寢食難安。
「劉晏,朕倒要看看馬上你的表現到底如何?」
南園內,高岳在說出楊炎改革的真實目的後,直接對劉晏深深長拜,大聲說:
「如今能安使相之計,在高三的胸中醞釀很久,但求使相能傾耳一聽!」
劉晏早已在先前的對話里,被驚得一身冷汗,雖然他對楊炎的構陷早有準備,可還停留在普通「明爭暗鬥」的層面,如不是高岳前來警醒自己,精明如他也沒想到,楊炎可能對陛下的慷慨陳辭當中,居然包藏著如此險惡的用心,可如今他還有個疑問。
「逸崧,楊炎要做什麼,為何你預先能知道?」
高岳頓頓,心中想「晏相啊晏相,這都火燒眉毛了,你怎麼還關心這些無足輕重的細節?」
但口頭上,高岳只是把鍋推給岳父,稱崔寧有耳目眼線,及時掌握了楊炎的動向,況且現在楊炎援引韓滉、韓洄、杜佑這些精通理財的官員,肯定是要在錢穀上做文章。
「如不是逸崧一番話,假如老夫沒有準備,於殿廷上和楊炎當面辯難,怕是真的會中他的詭計。那麼,逸崧你現在想說什麼?」
高岳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喊出他的策略:
「請使相先推舉高三的泰山為御史大夫,並放棄杜亞,因杜亞早年就對宰執之位覬覦已久,過分惹人注意,怕是楊炎早安排人手去搜括他的過失,如舉薦杜亞,反倒會受制於楊炎;
另外——如有殿廷會議,請使相以退為進,主動放棄所有利權!」
高岳這最後一句話一說出口,劉晏不由得周身震顫,「真的是前有狼後有虎,我如不放利權,怕是更會引起皇帝猜忌,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可如放棄利權,此後又如砧板上的魚肉,怕不會任人宰割?」
高岳見劉晏有猶豫的神色,不由得急切百般,說「使相,怕是昔日令狐禮侍在正衙殿廷上勸告聖主不要厚葬大行皇帝時,聖主的猜忌之心已萌生了,這時不可再繼續猶豫下去了!」
什麼?是的是的,高岳仗彈常袞的那次朝會,令狐峘之前曾勸諫皇帝說,大行皇帝的喪事應按照其本人遺囑精神,一切從簡為妙。
當時李适慨然答應,並稱讚令狐峘「不但中朕之弊,也成朕之美」。
現在想想真的是後怕,當時李适的心中可能想的是:「令狐峘的進言是不是劉晏安排的?莫非朕要用庫藏里的錢厚葬父親,也要受你們的掣肘?」
想到此,劉晏不由得閉上雙眼,想起很久很久前,那時還是玄宗皇帝御天下時,年僅八歲的他坐在楊妃膝上,殿堂下是宮廷教坊的王大娘在表演「百尺竿戲」:王大娘頭頂長竿,竿上頂著木製的「方丈」、「東瀛」兩座「仙山」,一個當時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便站在「仙山」上,手持絳節躍動舞蹈,用優美、驚險為達官貴人們帶去歡樂,當時楊妃還叫他為此景賦詩一首:
樓前百戲竟爭新,唯有長竿妙入神。
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
他當時年幼,只瞧得百尺竿戲熱鬧好看,現在年過花甲的他總算是明白:自己手握天下利權二三十載,自謂「救時宰相」,可最終還不是和那雜耍百戲的孩子一樣,在長竿上冒著性命危險舞蹈著,隨時都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
那長竿上的孩子,不知道經歷這麼多的板蕩風雨後,現在可還在人世了?
「這麼多年,本錢愈發大,可老夫的身子骨卻也越發重了,猶自嫌輕更著人,猶自嫌輕更著人啊」劉晏微笑起來,接著將高岳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