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善事先利器

  白蓮千朵照廊明,一片聲明雅頌聲;

  才唱第三條燭盡,南宮風景畫難成。

  ——薛能,會昌六年(846)進士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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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馬璘府邸前的弔喪官員紛紛避讓,好像帶著很大的恐懼,車蓋脫去,一位鬚髮皆白儀容威嚴的老者端坐其上,然後由兩名家僕用籃輿轉抬,至馬璘府邸台階上——馬璘府的許多謁者和軍將走出,紛紛來接應,可這叫楊綰的相國卻很硬氣地將他們一一推開,他的腿腳並不方便,便拄著根藤杖,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來,並且臉部肌肉動得不自然,看起來中過風。

  很明顯,這楊綰並不是自己在風雪之夜見到的上朝老者。

  高岳這才注意到,楊相國身旁只有兩名僕役,甚至遠不及其他來弔唁的五品六品官員所帶的多。

  接著前堂接待的安西軍將和馬璘的三個兒子都出來迎接,楊綰也不急著表示慰問,而是頓著藤杖痛心疾首,當著諸多軍將、官員的面數落起來:「扶風郡王獨當國家西陲多年,皇恩厚重理所固然,但他光是修建這座中堂就花費二十萬貫錢,奢華如此絕非善保子孫之道。自國難以來,方岳大將恩賜不絕,競相於京城起豪宅,百姓謂之『木妖』,而官學學生卻食不果腹,百姓謂之『柴精』,現在我受傅說之命,必要扭轉這種風氣。」

  楊綰說著,原本威猛如虎的安西軍將也沒一個敢反駁什麼,都俯首聽取而已,其他的官員都悄悄揮手,將拿來當排場的防閣、庶仆(唐官員由朝廷配給的僕役,五品以上稱之防閣,以下叫庶仆)給趕走,看來這楊相國的威名大得很。

  高岳也明白了,為啥人們都說務本坊鬼市里有枯柴精,敢情是形容國子監學生個個骨瘦如柴的啊!

  這楊相國倒是不錯,看來是真心為窮學生著想的,聽劉德室說他以前受元載排擠,擔任過國子祭酒的職務,故而甚知學生疾苦。

  從靖安坊出來後,劉德室幾乎足不能行,是高岳一路攙著他才慢慢走回務本坊的。

  晚餐時,劉德室又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空拿食箸,臉部完全失去了顏色。

  高岳清楚,他原本的希望隨著見過常袞而破碎了一半,好不容易常袞讚揚了他的文采,卻不知今年的貢舉,去當門下侍郎了,這種給溺水人伸來一根稻草而後又狠狠將其一腳踹回深水裡的行為簡直可怕。

  可常袞讚揚行卷的話,怕是也是句客套罷了:他到底有沒有看過劉德室的行卷,天知道;他拒絕給劉德室通榜,但私下有無給其他舉子通榜,地知道。

  若他真的欣賞劉德室文采的話,先前足足當禮部試主司三年,為何沒有錄取劉德室呢?

  高岳不由得嘆口氣,春闈考試五天後就要舉行,加上這段時間他才知道唐朝的科考可比天朝的高考、公務員考試他麼黑多了!想要僥倖得中,再也不能像劉德室這樣走車路走到死,得走些野路子。

  不過現在野路子也來不及走,只剩下五天就考了,那個接替當禮部侍郎的,是原來太子右庶子潘炎,除非他和劉德室能得到當朝皇太子的賞識,做夢吧!

  「只能臨陣磨槍了。」高岳想完,接著便對劉德室說,「芳齋兄,你就把禮部試的詳細內容給我說說,這五日我也好有個準備。」

  但劉德室依舊堅持己見,他認為如今科考,詩賦環節依舊是最重要的,他的依據是科場主司「贖貼」之舉。

  所謂的贖貼,就是有不少舉子根本不通經文,在貼經時表現不佳,於是主司便允許這些舉子在詩賦上盡展所長,如果詩賦表現優異,便可抵消甚至無視貼經的糟糕成績,這便是「贖貼」。

  但高郢明明說過,如今朝廷自安史之亂後,更注重「體國之論」,開始鄙棄浮華的詩賦文辭,言下之意就是「輕技巧重內容」,你們舉子必須得在經文和策論上下功夫。

  這倒好,反正我詩賦上根本是狗屁不通,今年考試在經文和策論上做做樣子,也不至於交白卷那麼難堪。

  見無法說服執拗的劉德室,高岳乾脆下定決心獨走,他便對劉德室說,你有無經文書卷。

  哪想劉德室根本沒有!

  他這半輩子都在苦苦鑽研詩賦,對經文完全不上心。

  「看來這麼多年沒考中,也不全然是主司不識才。」高岳在心中嘆息道。

  於是太學館的晚餐結束後,高岳只能自己去尋齊東西了。

  衛次公剛好因大鬧鹿鳴宴被逐出太學館,王監司和夏侯知館雖嘴上硬,但出於愛才的角度考慮(畢竟衛次公算是屈指可數的種子選手),沒有革去他太學生的資格,只是給他放了個長長的「春服假」:就是春季到了,你回家去「拿衣服」,眼不見這個憤青心不煩。

  高岳就找衛次公幫忙,衛次公說我這裡倒有有齊全的九經,我自己已熟稔了,借給你無妨。

  所謂九經,即是唐人將原本的《禮》分為《周禮》、《儀禮》和《禮經》,又將同時考察《春秋》三傳(左傳、公羊傳、穀梁傳),這樣加上原本的《詩經》、《易經》和《尚書》,共稱為九經。

  高岳道謝後,衛次公就憤然離去了,到臨走前還大罵國子監全無體統,居然用葫蘆冒充少牢。

  這個事情,這憤青起碼還得說上十年。

  隨後高岳又穿過東一段西一段的田壟,在夜色下找到了蘇博士位於務本坊西北隅循牆的廬舍。

  之前鄉飲酒禮上蘇博士出於家庭生計沒來主持,而是到昆明池去撈魚了。

  待到推開蘇博士家的簡陋的門扉後,高岳真的明白他為何要不教書而去撈魚了:整個家和他那給房斗室差不多,環堵蕭然,唯一的裝飾是掛牆上的兩三條鹹魚,好幾個穿著大人破舊衣服的子女,在地上坐著爬著,蘇博士的妻子衣衫襤褸地躺在床榻上,估計是因肚子餓要節省體力。

  旁側矮小的灶房當中,鍋空蕩蕩橫在那裡,沒有煙火。

  蘇博士蘇延本處在年富力強的四十多歲,但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長安米貴這話可不是假的,當高岳立在門外求見時,他正坐在面缺個腿搖搖晃晃的書案後,旁邊是妻子的紡機。

  蘇博士看到高岳,熱情地喚他進來,博士妻子急忙將一面破帘子拉上來避讓。

  「逸崧啊,上次你送來的幾條曲江產的鯽魚和菱角,可真的好吃,孩子們到現在還念叨呢!」

  高岳立刻捂臉——娘的,我以前的太學生畢業文憑真的是送魚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