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御史台里行

  段秀實卻說下去,「吏部對你今年的考功定為中上,而去年考功本定為下上,但據說現在也被更正了,故而兩年的考功都為中上。」隨後段秀實頓了頓,「恭喜逸崧升遷為從八品下,試大理評事。」另外,還沒等高岳反應過來,段秀實又補充句,「新皇踐祚,又特意出敕書至涇原軍府,要逸崧你回京,便又遷為監察御史里行,也即是說,逸崧你不能再留在涇原軍府當中了」

  言畢段秀實便舉出敕書信封,遞到高岳的手中。

  回京,不能呆在涇原了?

  這事態的變化,有些太快。

  而監察御史里行這個奇怪的官名,其實就是「監察御史」和「里行」這兩個詞彙的結合。

  高岳先前在抄錄神道碑文時了解過,監察御史可以說是很重要的清資官(為什麼,最後還是要我回去當這種清資官?我想要種田),不過卻是御史台三院裡品秩最低的:侍御史為從六品下,殿中侍御史為從七品上,而監察御史則是正八品上。

  可唐人看待官職,並不以品級論高下,特別是御史台,雖然品秩都不算高,但都是一等一的清貴之官,因他們是執掌「風憲」的,是皇帝最親近的耳目。舉個例子,初唐時期,韋絢本來擔任雍州司戶參軍,是正七品下,後來進入朝廷,當從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韋絢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遭到貶官的待遇了,結果中書侍郎上官儀嘲笑他說,「你真是亂說田舍翁語,殿中侍御史在皇帝身邊(皇帝朝會時,殿中侍御史就在旁邊),正可以說是接武夔龍,簉羽鵷鷺,豈不比你在雍州當判司強!」

  所以就算是正八品上,李适將高岳招進御史台,也算是大大的超遷了,故而李适為了避免非議,就給高岳加了個「里行」的後掛。

  里行,說白了就算是御史台的「員外官」。

  員外官顧名思義,就是「正員之外的官」,帶著很強烈的「非正式臨時工」色彩(不過注意,員外郎和員外官不同,到唐朝員外郎已是尚書省里標標準準的正官,並且是美職),通常情況是用來貶黜官員用的:皇帝把你貶為「xx員外置」,那你只能拿一半的工資,且沒有職田米。

  但有時候,皇帝想用某名年輕人(比如我們的主角高岳),但又因其資歷太淺,便會讓他擔當「監察御史里行」之類的職務,也即是監察御史的活你干,但薪水待遇要比正員差一截,待到資深後再考慮轉正。

  「仆涇原的屯田和營田,仆還想親力親為。」聽到這個消息,高岳的頭腦一下子還沒轉過來。

  只要回京到御史台里去,那麼他方才對段秀實所談論的「反攻原州」的宏偉計劃,豈不是轉眼便化為泡影?

  段秀實有些苦澀地笑笑,告訴高岳另外個消息:「朝廷里中書門下和司農寺同時發來命令,各鎮節度使務必以銷兵為己任,所以逸崧你規劃的增加營田兵額、擴大軍屯的做法,實際上被否決了。」

  「為,為何!」高岳聽到這個消息,眼睛一黑,頭也暈厥起來,幾乎差點跌倒在段秀實的面前。

  他不明白,足足一年的苦勞,他和營田健兒一起立樁、夯土、築牆、製造器械,幾乎每日都要巡察營田,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年就大獲成效,不但為朝廷節約十多萬貫錢財,還為涇原行營增數萬石的軍糧儲備,只要按照這樣做下去,元載和劉晏都著眼的(雖然這二位到最後是死敵關係)西北邊陲經營反攻的事業,肯定會迎來成功的曙光的!

  所以他想繼續留在軍府當中,雖然不能親自上陣搏殺,但卻能和安西行營的將士們一起,以自己的才智,於後勤、謀劃上建功立業。

  可段秀實卻對他解釋說,不,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種寬慰,「逸崧你心平氣和地想想,增加一萬營田的兵額,這屯田大計才可成功。於是一年要給朝廷度支增十二萬石米糧、七萬匹布的負擔,這還只是固定的,另外還有這一萬兵的『賞設加賜』,要管好這一萬兵,又得增加軍府的官吏、將校,『軍府雜給』的款項也要增多。」

  「節下!可一旦在涇水良原推行稻麥混種,田畝收入增加,所得要遠遠大於所支啊,更不要說對於克復原州的意義所在了!」高岳說話卻愈發激動,不由得雙臂撐住地板,拳頭緊握脖子前伸,盯著段秀實,情緒幾乎無法自持。

  「逸崧你說得,我全都明白。不過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增加一萬兵額容易,再削減可就難了。若屯田遭受水旱災難,米糧會因歉收而減少,可兵額的支出卻不會減少,朝廷度支的負擔會更重,所以」

  說到這裡,段秀實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看到面前的這位年輕人,眼圈開始紅起來,居然有淚水在裡面打著轉。

  「回京吧,逸崧。本節帥知道這樣說很自私,當初是本節帥親自造門,使你放棄了其他方鎮優渥的俸料、馬幣,來到我涇原的,來此後你篳路藍縷,開闢百泉八百頃良田豐贍軍食,這些勳勞行營的將士是不會忘記的,現在卻又是本節帥勸你回去。逸崧新皇應該是看重你的,正如你之前對我所說,等到你哪日執掌國家權柄,得聖主厚信,為軍府方岳、營田大使,那時我段秀實若還能走動,我倆再一起攜手,將這個志向實現!」

  高岳雙眼已經模糊起來,心中直到鼻尖都酸楚得難受,但他不可以在段秀實面前哭出來。

  以前他在朗讀史書里,讀到那些古人志向不伸、不平而鳴時,還曾天真地笑話他們矯情,可現在這記重錘結結實實地夯在自己的心間,才知曉這世間萬事的不易!

  「節下」高岳將頭伏下,對段秀實行了告辭的拜禮,努力不讓眼淚流出。

  段秀實也捧起衣袖,端端正正地對著高岳拜下,「逸崧小友,回京後多多保重,可勉力」

  軍府正衙堂中,兩人相對而拜,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