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和韋馱天便急忙走到後院廄舍處,只見一名七尺身長的男子,大約三十歲上下,正憤然和幾名奴僕打扮的爭吵,那幾位正在牽拉著匹騾馬,上面還馱著行李。
只聽到那男子說什麼:「這些行李和馬匹都是臨行前岳丈贈送給我們夫妻倆的,現在每過一所驛館,你們這群小奴就得拉走一匹,裹走一部分行李錢財,這是想讓我和玉簫餓死在邠州嗎?」
哦,看起來這些牽走馬匹和行李的,都是這男子岳丈家的家奴啊,可對這位嬌客怎如此不恭?
一名年長的家奴便涎著臉說道,「韋郎君你也得知道府君根本不喜歡你,你在家這幾年,吃府君的用府君的,現在又想一走了之,府君追悔憤恨,寫書信來讓我等將他饋贈你的行李全都拿回去,這於情於理都沒任何問題啊!」
那男子便只能請求道,馬上我便去長武城謁見朔方都虞侯李懷光,請求入幕為職,處處都要花銷,欠岳丈的這些錢將來少不得要還,可現在若是拿走,他和妻子玉簫便身無分文,肯定挨不過去,還請各位看在主僕一場的情誼上,給我留一匹馬、一篋錢帛,「將來我韋皋如果顯達,必定不忘諸位的恩德。」
「韋郎君你之前在府君荊南幕府里,就把府君的幕賓給得罪不少,離了府君的幫襯,你根本翻不了身的,還是別痴心妄想了吧!」那群僕人發出可惡鄙夷的笑聲,還是將馬和行李強行牽走,揚長而去。
「可惡」這位叫韋皋的只能停在遠處,頓足長嘆。
而他一轉身,就看到驛吏奇怪涼薄的眼神,不由得漲紅了臉:如果繼續留下來,他和妻子若是來日拿不出錢來,那可就要丟死人;如果現在就帶著妻子離去,這整個邠州他舉目無親,遍地無友,就算是次日趕到長武城,這副窮酸樣,必然會被李懷光看輕小覷,以後還有什麼前程可言?
這時,幾名驛吏和驛卒圍上來,要驅趕韋皋走了。
看來那門帘後哭泣的娘子,正是韋皋的妻子。
高岳突然走過來,拱手道「阿兄別來無恙!」
韋皋急忙看著高岳,又看看他身邊漆黑的崑崙奴韋馱天,第一個反應是根本不認得這位啊
可高岳又極力寒暄幾句,並邀請韋皋和妻子來自己房間敘舊:韋皋也是個聰明人,察覺到高岳這是在幫助自己,便感激地回答兩句,便和高岳並肩離開了驛吏狐疑的視線。
半刻後,韋皋與妻子張玉簫一道,跪坐在高岳房間的茵席上,對高岳和雲韶這對夫妻行禮。
接下來韋皋自報身份,說自己是京兆東眷韋氏的後裔,他妻子張玉簫,則是荊南觀察使張延賞之女。說到岳丈張延賞,韋皋的情緒便有些微妙和複雜起來。
張延賞,乃是玄宗朝宰相張嘉貞之子,可以說是「累代台鉉」。張嘉貞是個灑脫倜儻的人,當年喜歡少年時郭元振的丰姿,便把五個國色天香的女兒排在幔後,各執一絲,讓郭元振隨便牽,牽到誰就是誰,郭元振便牽了紅絲,拉出張嘉貞的三女,結為夫妻;不過張延賞這代,和女婿的關係就不太好,先前就看不中韋皋,在妻子苗氏(苗晉卿女兒)的堅持下才把女兒玉簫嫁給韋皋,後來韋皋入岳丈的荊南幕府,因年輕狂悖,得罪了張延賞的幾位資歷很深的幕賓,張延賞大怒,便親自將韋皋臭罵一頓,並讓韋皋當幕府的監門吏。韋皋一氣下便返歸京兆,寄住在張延賞府邸,時間久了又被張府的奴才看輕欺辱,韋皋忍受不了,便拉著妻子一道離家,要來西北處各邊鎮碰碰運氣。
韋皋走之前,張延賞讓家中奴僕送七匹馬給他,每匹馬都馱著財貨,可每過個驛館,這群奴僕就牽匹馬回去,好像就是在有意羞辱韋皋。
「反面教材啊,反面教材啊,我若是入西川幕府,不知道和岳丈崔寧的關係,會不會鬧得如張延賞與韋皋這樣僵。」高岳心想,而後就熱情地招待韋皋夫婦吃飯,同時也坦承自己的身份。
「原來是高二頭。」大概韋皋本來還想說些恭維套近乎的話,可想想別弄虛的了,索性就長拜下來,毫不客氣,懇求高岳對陷入困境的他施以援手。
「幫,怎麼能不幫呢!」高岳暗自心想道,當即就對雲韶說,「涇原段使君先前給我的七萬聘禮錢,便送給韋城武,如何?」
「夫君不說,我也是要說的。」雲韶笑起來。
韋皋感激涕零,也不假客氣,便說逸崧的恩德,將來十倍償還。
「唉,城武何出此言呢?恰好,我要去涇原當孔目官,明日便可結伴去長武城,我有另外位阿兄高公楚在李懷光帳下為判官,現在便手書一封,舉薦城武兄。」
那邊雲韶很熱情地和玉簫手牽手,幫她擦拭淚痕,說不用傷心,這事應該不干你父親的事,都是那群惡奴欺上瞞下所致。
喝了些酒後,絕境逢生的韋皋情緒越來越澎湃,便拉著高岳的手,高呼要和他結為姻親——「指腹為婚,指腹為婚。」
高岳心想你是不是醉了,阿霓現在並非有孕在身啊,我看你妻子腹部也是平坦的。
可韋皋不管,說將來只要咱們倆的妻子生下孩子,男女一定要結婚約。
次日,高岳又花錢在五龍原館租賃了匹馬,給韋皋騎乘,接著兩對夫妻結伴而行,向著那長武城走去。
長武城,位於涇水南岸,下瞰淺水原,其北又有黃菩原,是西蕃和唐軍歷來多次激戰之處,涇水自其東北兩個方向環繞經過,因為高原坡陡,形成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孔道,行人軍旅只能自淺水原而過,再加上東北處又通馬蓮河,故而是整個長安和涇原、朔方地區的鎖鑰之地。
正是因長武城如此重要的軍事位置,李懷光早就奉令在此擴充整備城防,高岳先前對劉晏的策問里,提到的理想的築城之所,自然也包括這座長武城。
崔雲韶和張玉簫坐在牛車裡,二位女人當然就談論些諸如夫君對我好不好、沿途都見到那些風景名勝、胭脂水粉長安城哪家最棒的話題。
而高岳和韋皋,則就長武城連帶涇、邠、鳳翔府乃至京兆府的邊防問題,邊看地形邊熱烈討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