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韓山佐何人

  哪裡還有海港?淮南的話,漣水是一處,但規模不大。

  「最好的海港,往北便是登州那邊,往南的話自然是明州(寧波)。」高岳要開始為此考慮了。

  因為這兩處都不在淮南。

  那我的海東貿易大業怎麼辦?

  對此韓愈便又說,泥沙淤積入海口,這是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變。

  高岳不悅,背過去,對韓愈留下句:「子厚如在此的話,還能聽聽他的灼見。」

  韓愈有些羞慚,也有些不服氣。

  不過很快高岳想起什麼似的,就召韓愈來到內室,從書案上取出個刊印的文捲來交給他,說:「最近京師里爭執得特別厲害。」

  韓愈將文卷細細看了下,不由得變色,失聲說:「天下可復行封建論?」

  「嗯。」高岳卻不動聲色,顯然已經看過,但想聽聽韓愈的意見。

  其實這文稿,是高岳、杜佑、韋皋等等私下相連,集黎逢、杜佑(他自己上陣就行)還有劉辟的文筆,炮製出來的。

  用了假的筆名,叫「韓山佐」。

  其實韓去掉左半邊,就是韋;

  山則指高岳,名岳,字逸崧,都和山脫不了關係;

  而「佐」便暗指杜佑。

  這篇文章也是博採眾長,詳細剖析了封建的好處,「韓山佐」在文中稱,自我唐建立伊始,就曾因封建制和郡縣制發生過辯論,當時蕭瑀便說過「國祚所以長久者,莫不封建諸侯,以為磐石之固」,到了秦朝「並六國,罷侯置守,二世而亡」,而漢朝「眾建藩屏,以為磐石之固,年逾四百」,所以「封建之法,實可遵行」;而顏師古雖不太同意搞全國封建,但也認為該「分置王國,均其戶邑,強弱相濟,劃疆分野,不得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永無傾奪」,也即是模仿漢朝的封建、郡縣混合模式——蕭瑀和顏師古的意見,雖然遭到李百藥和魏徵的反對,然則太宗皇帝還是傾心於封建,當即就要下詔讓二十一位皇子和十四位功勳大臣世襲都督或刺史,在百官激烈反對下,太宗沒封大臣,但封了皇子,臨死前還留下個《帝范》的政治遺囑,還嘮叨著要後代堅持封建制;韓山佐又說,當今天子的故宰相李泌,也曾極力對肅宗皇帝建議過,等天下泰平後(當時還在戰亂),也應該「疏爵土以賞功臣」,並說封國二三百里就行,這樣既沒有反抗朝廷的力量,且對大臣來說是「萬世之利」。

  至於韓山佐本人,則對蕭瑀、李泌的說法有所修正,他說現在天下還處於動盪之中,如推行那種二百里一國的封建制,會使忠於朝廷的大臣、節度使缺乏力量去對付有叛亂企圖的方鎮,如魏博、淄青等。且封國若是過小,襲封的大臣代代繁衍,很快就不足以奉養了。故而最好還是封建大國,以有賢能魄力的忠臣為藩屏,拱衛關中帝都,保護皇帝陛下,封國數目八到十二支最好,各人各愛其土、各養其人、各擇其才,這樣便比郡縣制有更突出的好處,因為郡縣制下,各地人才的選用權力全集在朝廷一處,國家強迫人才匯聚到京師里來,又不能盡用,必然導致大部分人的才華沉淪不展,甚至會釀成禍端(黃巢)。另外,韓山佐還說,只要推行封建,那麼皇帝和諸侯大臣們間,便是「共養天下之人」的關係,既然共其人,便能共其憂,各諸侯國就能「共開花」,互相幫持,合縱連橫,救災恤患,同樣符合春秋大義;而從秦行法家之政開始,採用的是「家天下」,獨制天下之民,獨擅天下之利,盤剝元元的目的就是維護一姓一家,陳、項不堪忍受,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秦因此二世而亡。對比兩下,推行封建,乃是真的仁義之政,這才是「天下為公」的精義所在。

  其實「韓山佐」內部對封建制的意見也不甚一致。

  韋皋最為積極,他想獨居三川,並且能升格成世襲罔替的地步,私下地他送信給高岳,稱為了封建功成,你即刻把蔚如給嫁給我長子,我不在乎蔚如母親的身份,只當作是你逸崧的女兒,韋、高聯姻,長安城哪裡有拒絕的道理?

  而杜佑雖是炮製此文的急先鋒,可在廣管和高岳談話後,又覺得應該謹慎為上,也即是說天下人贊同就進,天下人反對就退,身段靈活而柔軟,倒也符合他向來的性格。

  至於高岳,則是三者里最神秘的一位,迄今沒有明確表態。

  顯然他的思考,已超越了郡縣、封建的爭論,也超越了家天下和天下為公的區分。

  現在高岳想問問韓愈的想法。

  「長安城對這個的爭議,已是風雨滿天下,本道鎮守淮南,握武毅軍的劍柄,是根本無法置身於事外的。」高岳的言語很坦誠。

  歷史走到關鍵的路口,總是伴隨著整個國家思想觀念的激烈碰撞。

  韓愈經過認真的思考,最先問:

  「這韓山佐是誰,郡望是昌黎的,還是南陽的,還是京兆的?為何愈不曾聽說過這位同姓。」

  高岳默然,然後對韓愈說,此必是假名也。

  接下來韓愈,很爽快地同意了封建制。

  他首先說堯舜禹三代是禪讓制,這是最頂級的,真正是體現「天下為公」、「賢人理國」思想的制度。

  稍微次一點的,是周公的分封和禮樂制,君臣各安其位,宛若一家,足以維持數百年,世襲不可怕,只要天子能守法,便能得到諸侯的保衛,後來正是因某些天子想推行「家天下」的獨夫之制,破壞了和諸侯間的共生關係,侵奪諸侯和國人的利益,才鬧到後來禮崩樂壞的結局。

  最次的,韓愈認為是家天下的郡縣制。

  不過他暫時還沒能從之前的天命循環里完全跳出來,韓愈的解釋是這樣的,現在雖沒有封建諸侯,但天子卻可以和賢臣共理天下,這便是天子「守法」的表現,若像之前隨意因私人好惡,貶竄杜黃裳、陸贄等賢大臣,這就是天子「毀法」的表現——若毀法,即天子因私心而破壞規則和道統,那麼便會遭到天命的懲罰——歷史循環便會縮短,三百年可能咻一下縮到一百五十年!

  韓愈對修正後的理念,是很得意的。

  「那依退之的看法,天子是守法,還是毀法,評判的標準何在?總不能說是『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那套吧?」高岳的意思,若這法還在最高統治者的一念一口間,那法又有什麼意義,還不依舊是言出法隨?

  只聽韓愈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見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