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長孫無忌謀反案
「攝政殿下,高僧玄奘近日從天竺歸來,在長安城外的歸元寺掛單。
「殿下是否能撥冗請他上殿講法?」
長安,立政殿上。
長孫無忌向李治匯報著無關痛癢的事項。
大司空現在是越來越被自己的外甥邊緣化了,連「打西方來了個喇嘛」這種小事,也由他親自過問了。
李治從桌案後抬起頭,不耐煩的表情一閃而過,但很快恢復成寶相莊嚴、略帶微笑的模樣:
「出家人六根清淨,我們還是別打擾為好。」
一個字,沒空!
長孫無忌手上沒什麼鳥事,自然可以和一個禿驢糾纏。
可他這位大唐攝政殿下日理萬機可是很忙的,沒工夫搭理這種雞毛蒜皮。
「咳咳。」
又雙叒叕在外甥這兒碰了軟釘子,長孫無忌已經麻木了,沒有一開始的那種委屈了,只是略顯尷尬地乾咳一聲,補充了一句:
「玄奘此次取經途徑西域諸國,對沿途地形地貌、風土人情多有勘察。」
以後不論攻打還是經營西域,這些都是十分珍貴的第一手情報。
可以不和高僧學佛理,但地理不能不學吧?
李治皺了皺眉,手指在桌案上無意識地彈了彈,還是搖頭:
「以後再說吧。」
見少主如此興趣缺缺,長孫無忌也不好再強求,只能悻悻退下。
李治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桌案堆著的一摞摞戰報。
「西域諸國……那就不是我現在能考慮的。
「我能保住祖宗江山不失就菩薩保佑了……」
他的表情越來越苦。
東北方向,李明已經衝出了樊籠,徹底消化了河北,並將觸角伸到了黃河以南,兵不血刃地收服了齊州到兗州一線。
這是從南到北切斷了山東半島與朝廷的聯繫,再取山東如同探囊取物。
且向南可威脅徐州,向西可威脅東都洛陽,如同一把向李治的心臟刺來的尖刀。
李治不是沒有反抗的意圖,他也明白這是和李明的速度競賽,必須填補李泰留下的空缺,儘快收服河南中原。
問題是臣妾做不到啊。
光讓廣大南方聽他的別造反,就已經耗盡全力了。
結果南方剛老實一點,關中老巢又出現了新情況。
去年冬天,長孫無忌曾經提過一嘴,因為關中降雪少,無法凍死蟲卵,可能導致來年蟲害激增。
他當時以為舅舅是不滿自己被邊緣化,用什麼「天人感應」之類的玄學給他上眼藥,所以沒把這番告誡往心裡去,什麼準備也沒做。
結果沒過幾個月,迴旋鏢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關中平原遭遇了史無前例的蟲災,剛種的青苗都快被啃噬殆盡了,眼看一場饑荒正在醞釀之中。
關中不穩,朝廷就不穩。現在內憂都擺不平,李治還怎麼有餘力和李明爭奪中原呢?
更糟糕的是,對李治來說,東北的外患還只是疥癬之疾。
西北方向的新情況,對李治才是釜底抽薪。
李世績循著疑似父皇的蹤跡,一路向西北搜索,迎頭撞上了數支自稱「新突厥」的敵對遊牧部落,居然沒有占到什麼便宜,導致線索中斷,搜索中止。
那個異軍突起的「新突厥」不但進攻李世績,還直接蠶食大唐,和李明一樣,同樣兵不血刃地吃掉了從到天山下的西州、到祁連山下的甘州,東西橫跨兩千餘里的大片領土。
那些地方地廣人稀,直接損失倒不太大。
真正讓李治揪心的,是來自西州刺史、安西都護郭孝恪的一封信。
信中,他直截了當地闡述了自己不做抵抗、開城迎敵的理由——
恭迎陛下和太子!
他在信中堅稱自己不是叛逃,而是回歸正朔,自封攝政的李治才是二五仔,奉勸李治迷途知返,未為晚也。
李治半信半疑地放下這封堪稱檄文的信。
「我的父皇失蹤這麼久,原來是去給突厥人當可汗了?」
簡直匪夷所思!
「天可汗」只是人家給的尊稱,好比「三公九卿」這類的虛銜,又不是實職!
父皇還當真了?
草原難道就有那麼好,連皇帝都不要當了?
「假的,一定是假的,郭孝恪那傢伙為自己的叛逃塗脂抹粉而已。」
李治覺得這才是真相,氣憤地站了起來,把信扔進香爐里燒毀。
但他轉念一想,又坐了回去,開始動筆寫信。
是寫給李世績的,讓他立即收攏軍隊,別把精銳折損在和突厥人的無意義消耗里。
此番命令的用意之一,是保存實力,留著將來回國對抗東北強敵來襲,也就是李明。
按現在的局勢發展,他倆遲早要有一戰。
還有一層用意,那就是放棄搜尋父皇。
因為萬一郭孝恪說的都是真的。
那對李治來說,情況就非常不妙了。
父皇在回國之前,先在大西北繞一大圈,攢出了一波兵馬,這行為像什麼?
像不像在揍不肖子以前,滿院子找雞毛撣子?
父皇這是明擺著對熊孩子拿天下瞎胡鬧的行徑非常不滿,打算回來給他來一波大的啊!
要是讓尚不知情的李世績,真的在草原上找著了怒氣沖沖的父皇……
不論李世績是加入揍娃大軍,還是被憤怒的老爹揍一頓,結果對李治來說都是完犢子了。
所以,得提前把李世績和父皇隔離開。
「天哪……」
李治抱住了腦袋。
對李明,他沒有打贏的信心。
對李世民,他更是連打的勇氣都沒有。就算他有,前線的將士也不可能對陛下兵刃相向,陛下只要站出來吼一嗓子,他們肯定倒戈。
不管是東北還是西北,兩個方向的威脅都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雖然展現了一定的城府,但和兩條老甲魚比起來,那還略顯稚嫩。
他能坐穩長安,一是靠李泰逼走李明,自己只是在最後時刻背刺李泰摘了桃子;二是靠瓦崗寨的兄弟們悉心輔佐。
現在李泰已死,沒人幫他搞「陰謀」了。
而他又不敢和「瓦黨」商量如何處理西北的問題,萬一那新突厥真是父皇套皮,瓦黨到時候幫誰還不好說呢——
畢竟他們對陛下也是忠心耿耿的,李治只是代餐。
這件事兒,註定只能他自己一個人琢磨了。
「這該如何是好……要不要乾脆向父皇認罪,恭迎回朝?
「不行,說不定郭孝恪傳的假消息,那未必就是父皇……
「就算是真的,李承乾還和父皇在一起。就算父皇願意寬恕我,李承乾也未必。
「可這麼拖著,那邊還有一個李明……」
內憂外患之下,李治絕望地揪著自己的頭髮。
覺得自己的腦袋上好像有一炷香,香燒完了,他的政治生命和生物生命也就都完結了。
自己當初還是草率了啊,被李明一招以退為進、讓出監國,給勾起了不必要的貪婪,以至於引火燒身。
九鼎的重量,遠不是現在的他可以承受的……
「雉……皇兄?」
李明達親自端來一碗桃膠銀耳羹,結果看見李治老哥正在拔頭髮,嚇了一跳。
李治聽見妹妹的聲音,立刻抬起腦袋,神色如常。
「阿兕子?怎麼了?」
李明達看著雉奴哥哥明顯憔悴下去的臉,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
「權力就有這麼好嗎……」
「嗯?你說什麼了嗎?」李治溫和地問。
「小女子的胡話而已。」
李明達想起來要維持自己高冷公主的人設了,微微福了福身子,拗著氣地走了。
李治看著她一扭一扭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權力……好嗎?
…………
次日的例行朝會,李治被大臣們噴慘了。
黃門侍郎劉洎率先開炮:
「雍州蟲災泛濫,請攝政殿下亡羊補牢,儘早從南方調運糧食,準備賑濟災民。」
亡羊補牢這個詞用得就很妙,就差指著李治的鼻子罵他短時了。
「臣附議。」
「附議。」
一片附議聲中,李治眉頭蹙起。
他剛剛平息了南方的反對,結果現在又要從那裡調糧,這是生怕南方不炸啊。
但不從南方吸血吧,關中又要炸了。
這是一根箭變成兩頭堵了呀。
「……先等等吧。」李治只能使出拖字訣。
結果大噴王唐儉開噴了:
「如今蟲災這麼嚴重,皆因攝政殿下沒有聽取大司空的諫言,沒有防患於未然。
「漕運運力本就緊張,殿下如果再不及早處置,只怕要重蹈覆轍,關中將餓殍遍野,百姓揭竿而起!」
相比劉洎指桑罵槐,這位就直抒胸臆得多了,噴得李治太陽穴直抽抽。
可他掃視一圈,竟發現朝堂之上,贊同他倆的大臣占多數。
劉洎原屬於李泰陣營,唐儉一直是中立派,如果他倆向自己發難還容易理解的話。
那麼高士廉、許敬宗等鐵桿晉王黨此刻也站在對立面,就令李治十分難受了。
他頓時有種孤家寡人的悲涼感。
其實他想多了。
貞觀的大臣們都是很單純的,都是為國家盡忠而生的。
王朝開初,大家還有一股為國為民的理想主義情懷,所以看見主君做得不對的地方,還敢直言進諫。
客觀評價,能坐穩朝廷、壓服天高皇帝遠的南方,李治這個年輕攝政做得已經算不錯了。
只是和另一位小妖孽比起來比較費拉不堪而已,李治的手腕仍然遠超其他少年皇帝,和東漢幼兒園相比更是宛如神人在世。
所以,大臣們難免會提高對小攝政的要求,用對待老李的那套直言進諫來對待小李。
然而,在如驚弓之鳥的李治聽來,大臣們好像在故意和他過不去。
他覺得,朝廷眾臣一定在互相串聯,打算將他架空、篡奪朝政,以向李明投降,或向新突厥稱臣。
而在背後謀劃這一切的……
李治看向了一言不發的文官之首,長孫無忌。
一定是他!
蟲災這個議題,最早就是他提起的,現在朝臣又用這個藉口集體發難,兩者之間必有關聯!
而且長孫無忌被自己冷落,有著充足的犯罪動機!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默默地隱忍到朝會結束。
當群臣開始離席時,李治叫住了長孫無忌。
「舅舅,昨日你說,一位高僧從西域回到了長安?」
長孫無忌不疑有他。
「是的殿下,高僧玄奘於貞觀三年從長安出發,跋涉萬里,在天竺求取佛教真經,前後歷經十三年。現在落腳於長安城外的歸元寺。」
「城外?聽舅舅這麼一說,我若不放他進城,倒顯得我怠慢高僧了?」李治抬高了聲量,讓正在離席的大臣們都聽見。
長孫無忌悶頭不答,只道是小外甥又隨便找個由頭找自己茬。
不過,李治卻是話鋒一變。
「不過舅舅提醒的是,尊佛崇道乃大唐祖制,高僧一路跋山涉水也不容易。
「這樣吧,煩請舅舅請那高僧入城,暫時於弘福寺歇腳,明日可邀入宮裡,宣揚佛法。」
對於李治這番生硬的態度轉變,長孫無忌也摸不清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不過攝政已經明確下令召見了,引見一個和尚嘛,能出多大的岔子呢?
長孫無忌回答一句「遵命」,便退下了大殿。
李治緊繃的表情鬆弛了一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
次日,兩儀殿上。
「貧僧玄奘,拜見攝政殿下。」
玄奘恭敬地向年少的殿下行佛禮。
從西域這一路走來,他多少也聽到了老李家的一些家事。
比如失蹤的陛下、死去的魏王、不知生死的監國等等。
這戲碼在十六年前的玄武門已經演過一遍了,不稀奇。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眼前這位翩翩少年,應該與父兄的各種不幸遭遇有著直接關係吧……
玄奘摒除了心中的雜念,不去想那些凡塵俗事,一心只想宣揚他在天竺所感悟的「法」。
「高僧一路辛苦。」
李治開口,和玄奘寒暄幾句後,便直入主題:
「天竺乃佛法之源,不知高僧在天竺取到了什麼樣的真經啊?」
玄奘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貧僧並未取得任何經文。」
李治:「???」
…………
假和尚被當即轟出了皇宮。
而李治的清算沒有讓長孫無忌等多久,就在當天,他立即把國舅召進宮裡,劈頭蓋臉一頓噴。
「連一個和尚都能騙你,我如何放心把國家大事交到你手裡?國家亂成一團,你也有責任的!
「查!要將你過去推行的政策,全部查一遍,若有錯處,即刻撥亂反正!」
將面如土色的國舅長孫也轟出皇宮以後,李治終於解壓地笑了。
爽啊,終於找了個由頭,把這背地裡和自己作對的奸臣給修理了一通!
而且那個「高僧」也很配合。
本來李治還打算將高僧說的話斷章取義,再給長孫無忌套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沒想到玄奘直接攤牌不裝了,承認啥佛經都沒取回來,就是個騙子,還省了李治羅織罪名的工夫!
這可不就讓李治逮著了機會,好好怒噴了一番長孫無忌。
「被這麼一通敲打,想必舅舅就能意識到,我這個外甥並不是任他搓圓揉扁的毛頭小孩,也是有政治手腕的。
「他以後也該老實點了,別想著和其他官員串通勾連,在暗中篡我的權。」
李治心情暢快地展望著未來。
很快,攝政怒斥國舅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場徹查清算長孫無忌的政治風暴開始席捲。
也就過了沒幾天。
當李治剛起床用早膳時,他收到了一條炸裂的進展報告:
經查,長孫無忌涉嫌謀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