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貨幣戰爭
馬周遇到的問題說複雜也不複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
齊州造反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和李明殿下沾上邊,原本好端端的齊州父老鄉親就會突然面紅耳赤地蹦起來,好像殿下手裡握著什麼奇怪的開關一樣。
馬周覺得自己冤枉極了。
如果上一次齊州老百姓造反,還可以說是馬周自己作死,一拍腦袋搞出了抽象的「兩稅法」。
那麼這一次,他真的是無辜躺槍。
他把當地治理得蠻好的,夙興夜寐,勤政廉潔,一步一個腳印地從章丘縣做到了州府。
當李治和李泰對峙、天下大亂的時候,他靠著扎紮實實的政績,被當地豪族推舉為代刺史。
一開始,一切都很美好。
馬周利用齊州遠離漩渦中心的特殊地位,兩邊都不得罪,巧妙地維持著平衡,保境安民,安居樂業。
直到某一天,齊州來了一群奇怪的商人。
那些人絕對不是從遼東來的,因為馬周又不傻,當然知道遼東那地方「人劫地靈」,在動亂時期尤其要嚴防死守。
有路引為證,那些商人可都是從長安來的良民啊!
「唉,治國理政真是一件難事啊,按下葫蘆浮起瓢。」
李明樂呵樂呵地啜了一口茶:
「馬明府明明治理得井井有條,齊州境內太平,百姓休養生息,戶戶有餘糧。
「可天有不測風雲,怎麼會突然鬧起來了呢?」
馬周低著頭,嘴角直抽,冷汗直流。
他單單防著遼東方向,卻沒有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李明在長安,還養著兩個龐大的密探機構!一個以狄仁傑、來俊臣為首,一個以執失步真為首!
幾個月前,那些密探或扮作商人模樣,或本來就是商人,憑著長安的路引順利入境齊州,開始執行李明的密旨——
瘋狂大撒幣。
以離譜的高價,大肆搶購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物資,硬生生地把齊州的經濟給干崩了。
市場上銅錢泛濫,物價飛漲,而實物商品卻有價無市、一物難求。
給淳樸的封建官僚一點小小的輸入性通脹震撼。
李明是有資本掀起這場貨幣戰爭的,因為他手上有的是銅錢。
在使用紙幣以後,他統治區內的銅錢漸漸退出了流通。
但金屬貨幣並沒有消失,而是通過銀行「收舊錢換新幣」集中到了他手裡。
這些「外匯」就是他發動經濟戰的子彈。
經濟戰好啊,不殺人不見血,更不會引起類似河北與關中之間的地域矛盾,比內戰不知道要高到哪裡去。
都是一家人,要是弄得血淋淋的,以後一起過日子得多尷尬呀。
而馬周所治理的齊州,就首當其衝,沐浴在了第一波金錢攻勢之下。
「臣……自覺能力不足,深恐施政不得要領,辜負百姓。」馬周咬緊了牙關,違心地說著。
李明倒是優哉游哉:
「是啊,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我們掌舵的可要時時事事小心謹慎哪。」
馬周聽著風涼話,不由得握緊了雙拳。
他當然知道,齊州亂象的背後是李明在搗鬼。
但知道又有什麼用?
論國力,李明治下的大帝國橫跨大海、大漠、大林子和大草原,比齊州強大得多。論政治手腕,李明更是在他馬周之上。
這是全方位的碾壓。
馬周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把失敗的鍋都攬在自己太菜上。
他甚至還得謝謝李明,只是動用「貨幣」給了他溫柔一刀。
要是發動戰爭,那代價就遠遠不是這麼輕描淡寫了。
甚至連這次不見血的經濟戰,波及範圍也儘可能的縮小了。
比如齊州的廣大農村地區,這次就風平浪靜,對通脹很無感。
因為在馬周的治理下,土地兼併受到抑制,農民能吃到自己種的糧、穿上自己織的布,還要什麼貨幣?
所以任你物價漲到天上去,也自巋然不動。
小農經濟魅力時刻。
亂子是出在城裡的。
農民只要種田就行了,而市民要考慮的就很多了,物價飛漲他們喝西北風去?
而馬周的府衙,是開在城裡的。
城裡造反,他可太有痛感了。
支持馬周上位的土豪也很有痛感,因為他們都快開不起僕人工匠的工資了。
政治基礎都被動搖了,馬周當時人都麻了,想投降都找不到人,根本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搞他。
直到一封來自平州的密信,把他引到了這兒,見到了早就被宣布死亡的李明。
「臣……腆居刺史之位,德不配位,以致災殃。
「而今天數有變,神奇更易,而歸有德之人。」
馬周將齊州府的印綬向前推,順勢匍匐在地。
「監國殿下乃至德至賢之人,又得陛下首肯。齊州及下轄三縣,願歸附殿下,大小官吏願為殿下鞍前馬後。」
打不過,根本沒法抵抗。
當馬周第一眼看見李明,他就斷了最後一絲反抗的念頭,乾脆利落地投子認負了。
這小東西的政治手腕,根本不是他能夠碰瓷的。
李明只是伸出了一根小指頭,還沒有使勁兒,就打得他連敵人在哪裡、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馬明府哪裡的話,大家都是為大唐謀富強,為百姓謀福利嘛。」
李明也不三辭三讓,很爽快地收下了官印。
齊州府的官印不是普通的印章,而是由一整塊玉石雕琢,通體碧綠,一條三爪金蟒纏繞其上。
這是專屬於齊王李祐的印綬。
現在「廝人」已逝,這塊寶貝輾轉落入了李明的手裡。
一刻也沒有為李祐哀悼,李明立即向馬周下達指示:
「齊州在大河之南,乃是前線,軍政要務由李道宗統籌,蕭瑀分辦民政庶務。
「馬明府安境保民有功,正式擢升刺史。
「原齊州州府、縣衙各級官吏,仍舊履行舊職,遴選、升遷、調任制度將逐步與其他州縣並軌。」
安排得非常穩妥,如烹小鮮。
馬周對此完全沒有異議。
「悉聽殿下意旨。」
他老馬雖然與在長安攝政的李治有師生情。
但齊州離長安千里之遙,市面上缺糧時,他向長安寫的求救信都石沉大海。
形勢比人強,他果斷跳槽,在心裡掙扎一下就算對得起晉王殿下的恩情了。
「你能棄暗投明,善莫大焉。」
李明很賞識這位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幹吏,勉勵幾句,便給他安排了一個府苑住下了。
優哉游哉地送走馬周,李明神色一變,立刻回到地圖前。
「齊州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但是作為渡過黃河的第一站,速度有點慢了。」
時不我待,李泰之死造成的中原權力真空不會持續太久。
因為李治正在另一頭髮力。
根據狄仁傑提供的情報,李治已經東出函谷關,吃下了洛陽。
東西兩京都在他手裡,實力大振。
現在李明和李治像是在進行著吞地競賽,瘋狂地瓜分著無主的州縣。
要珍惜眼下可以和平演變的機會,現在他們還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肥沃的中原之地。
等到兩邊消滅了一切中立觀望的空間,吞無可吞,正面對上。
到那時候,雙方的衝突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點到即止了。
這是不死不休的根本矛盾。
全面內戰不可避免。
「不管怎麼說,在黃河南岸確保了落腳點,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進展。」
李明在齊州的方位畫了一個圈,緊繃的表情稍稍和緩了一些。
以古代的兩棲作戰水平,黃河在戰時是一道極難渡過的天塹,適合軍用的渡口極少。
如果被李治搶先統合了黃河南岸,占據了主要渡口,那要渡河就得多花不少代價。
甚至可能造成劃江而治的局面,變成大號南北朝,統一全國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了。
齊州就是李明所選定的頭號目標,提前好幾個月就在積極布局,遠沒有馬周所感受的那樣輕而易舉。
因為齊州的地理位置很妙,坐落在黃河邊,與河北僅隔河相望。
不僅如此,黃河還在齊州之西向東北方向拐了一個彎,導致該州的西邊和北邊被黃河及河北各州包了起來,非常安全。
而齊州的東邊是山東半島和大海,南邊則是泰山。
不但易守難攻,還把持著進入山東半島的鎖鑰。
吃下這裡,就等於拿到了一個難以被占領的渡口、以及一整個山東半島,意義非同小可。
占著這麼好的位置,也合該馬周倒霉,首當其衝地挨了凱恩斯的大嘴巴子。
「房相公,房玄齡呢?」
李明向走廊大喊。
房玄齡手捧一封文書,匆匆走進了書房。
「殿下有急事……」
「是有急事,齊州已經拿下了,立刻讓李道宗派兵進駐,維持秩序,別讓李治鑽了空子。
「還有……」
李明搶過了老房的話茬,像機關槍一樣發號施令。
房玄齡只能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等著,待殿下頓了頓,他立刻開口,生怕話茬又被搶了:
「殿下的吩咐臣沒有異議,立即著手辦理。
「但臣也有一樁急事匯報,事關西部草原前線。」
一聽「草原」倆字兒,李明眼皮一跳:
「那兒出了急事?該不會哪個投降我們的遊牧部落又反叛了吧?」
房玄齡讚賞地微微點頭,將手裡的書信交給李明。
「確實如此。」
這幫反覆無常的蠻子……李明無力吐槽,接過信讀起來。
信是李靖寫的,其中的情況比李明所猜測的還要糟糕得多。
叛逃的不是「哪個」部落,而是成群成群地跳反。
因為還找不到治理遊牧民族的完美辦法,李明只能暫時蕭規曹隨地沿用老爹的老辦法——
羈縻太美。
用胡蘿蔔加大棒政策收攏各部落首領,讓他們自己管自己。
現在代理人都跑路了,那還統治個毛線?
總不能讓李靖他們把草原的每一寸荒地都撒上兵吧?
「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叛逃哪裡了?」李明覺得這事情並不簡單。
房玄齡淡淡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突厥。」
李明眉毛一挑:
「西突厥被兩個蟲豸分治,薛延陀的鐵勒人吃飽了撐的大老遠去投奔他們?」
「不是西突厥,是新生的突厥。」房玄齡面無表情地糾正道。
李明的眉毛皺得更厲害了。
「猴山終於決出新猴王了?突厥人借屍還魂了?」
房玄齡捋著山羊鬍:
「目前情況尚不明朗,但是突厥人此次捲土重來,勢頭不容小覷。」
為什麼遊牧民族的事情總是那麼糟糕……李明心裡吐槽,繼續讀著李靖的戰報。
在草原作戰,羈縻部落的皇協軍是很重要的輔助力量。
現在大批部落反水,導致李靖軍戰力受損,向西推到祁連山就推不動了,和新突厥隔山對峙。
「那個新突厥是什麼來路?到底是誰腦子抽風搞出個這麼個玩意兒?」
李靖的信並沒有提供更多的情報,顯然前線對這個新和聯勝也是一頭霧水。
「一些消息說,新突厥未費一兵一卒,便招降了西州、庭州等大唐西北邊疆州縣。」房玄齡慢條斯理地說。
李明沒有聽懂房玄齡的潛台詞,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哦。」
西州和庭州,都是三年前侯君集滅高昌時剛收服的地塊,此時跳反並不意外。
見小主君並不明了其中利害,房玄齡再提醒道:
「西州刺史郭孝恪,是上柱國、安西都護。」
這個牛皮閃閃的官職,讓李明意識到了不對勁:
「安西都護難道不做抵抗,就這麼開城投降了突厥?」
簡直難以理解,這是大唐還是大送啊?
還是說另有隱情?
「這只是小道消息,那邊的情報還很雜亂,難以判斷。」房玄齡略略搖頭。
「是麼……」
李明思索了一陣,將李靖的戰報緩緩收起。
「繼續在草原上投入兵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該收回來了。
「在仍然忠於我的部落里,選一個可汗代管,再留少部分兵力駐防賀蘭山,其餘大部隊撤回遼東河北修整,增強主攻中原的力量。」
「遵旨。」房玄齡刷刷寫起來,做著相應的安排。
李明把注意力轉回到中原,一邊研究著戰略方向,一邊自言自語:
「李靖一大把年紀了,也該讓他回來好好歇歇了。還有老侯老薛他們,都好久不見了啊。」
…………
長安城外。
玄奘感懷萬千地望著巍峨的城牆,吃力地擦了擦汗。
「終於……還是讓我回到京城了。」
從西州到長安,漫漫三四千里路,他才走了幾個月,堪稱神速。
說「走」並不確切,因為這一路他是騎馬的。
他也不想這麼趕,但是沒辦法。
他每到西域的一座城,就有人嚇唬他:
突厥人要來啦!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玄奘不得不掏出最後剩下的盤纏,買了匹快馬跑了回來。
「先去城外的歸元寺吧,當年和住持約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