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玄齡的野望
房玄齡下了車,站在相府門前,腦子仿佛捲成了毛線團,發散出千頭萬緒。
今天他藉機接近李明,表面理由是和自己名義上的主君兼學生熟悉一下,多少應付一下「曹王府長史」的職責。
事實上,他確實是來熟悉李明的,更深入的那種。
結論讓他驚喜而糾結。
驚喜的是,這熊孩子的能力遠超自己預期,不但有德行,還擁有足夠施展自己德行的手腕和才能。
屬實有才有德了。
但這也是讓自己糾結的地方。
而一代名相糾結的點在於——
是否奉李明為主君。
不是掛個名,而是真正全心全意輔佐的那種。
讓他成為真正的親王,然後,成為太子,再然後,更進一步……
房玄齡知道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也知道朝廷對這種想法有一套完整的刑法。
但他就是忍不住這麼想。
因為從龍之功實在太誘人了,讓他忍不住體驗第二次。
房玄齡本就不是安分的人。
確切地說,參與玄武門之變的從龍之臣,就沒有一個是天生安分的。安分的人也不會謀反。
只是上面壓著一條強龍,才讓這些亂世奸雄俯首帖耳,乖乖成為治世能臣。
但步入老齡的房玄齡覺得,自己如果再不搏一把,房家就要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了。
因為不論是太子李承乾,還是最受陛下寵愛的皇子李泰,都是長孫皇后所出,都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
也就是說,不論他倆誰繼位,長孫無忌都會搖身成為當今聖上的舅舅,成為最有權勢的外戚。
而長孫無忌和他房玄齡,在朝堂上也是老對手了。
雖說和他在尚書省的副手蕭瑀不同,長孫無忌並不是自己的政敵,還沒到事事唱反調的程度。
但權力天生是排他的。
一山不容二虎,待新皇登基、長孫無忌獨攬大權,房家必定難逃清洗。
而歷史上也確實如此,雖然李承乾和李泰誰都沒當上皇帝,但新皇帝李治仍然是長孫氏的兒子、長孫無忌的外甥。
結果就是,長孫無忌以房遺愛謀反為名,殺房遺愛、流放房遺直和房遺則,徹底清除了房家的勢力。
要想挽回房家註定走向末路的命運,除非……
「扶持一位庶出的新皇,我來輔政!」
房玄齡自己都被自己狂野的想法嚇住了。
這已經不僅僅是「站隊」李明,簡直相當於直接下場參與奪嫡!
是一念權傾天下、一念死無葬身之地的絕險之境!
他也一把年紀了,如果諸皇子不過爾爾,房玄齡也許會就這麼安分下去。
但是李明橫空出世,給了這位野心家太多遐想的空間……
「阿爺,我今天算是自食其力了嗎?」
房遺則在施粥攤忙活了一整天,整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唯獨一雙大眼睛閃閃發亮。
房玄齡從沉思中被拉了起來,微笑著對房遺則說:
「和明哥好好學,你一定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
「真的?」平生第一次,房遺則從不苟言笑的父親那裡得到正面的肯定,用力地點頭。
「嗯!我會輔佐明哥,把大唐建設成沒有流民、人人憑雙手的勞動就能吃飽飯的繁盛之國!」
房玄齡一怔,慈愛地撫摸小兒子的頭。
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跨過府門,屋裡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是另兩個年長的兒子,間或能聽見諸如「我的梁國公」、「是我的梁國公」之類的字眼。
大概八字不合,從會說話開始,老大房遺直和老二房遺愛就一直在爭搶。
兩個人懂事以後,這種爭搶變本加厲。老大遲鈍寡恩,老二強橫霸道,為了爭奪繼承權,經常吵得不可開交。
對於兄弟鬩牆,房玄齡充耳不聞,面無表情地穿過外庭,只是蒼老的身形更佝僂了些,仿佛微風中的枯枝。
「遺則,你先去吃飯。我去趟書房。」他溫柔地拍拍三兒子的腦袋,問老家僕:
「他倆吵多久了?」
老僕委屈巴巴:「大約從申時開始……」
房玄齡苦笑:「那還得再吵一段時間。你讓下人們先吃飯吧,不必管他們。」
「阿郎……」老僕乾涸的嘴唇有些顫抖,幾次欲言又止。
「何事?」房玄齡溫和地看著這位跟了自己半輩子的僕人。
「那個……我見識少,不懂軍國大事。」老僕鼓起勇氣:
「但這幾年,我眼看著阿郎越來越勞累,總是心裡不得味。阿郎,您歇歇吧。就像庭院總有落葉,地上總會蒙塵。活,永遠是干不完的……」
房玄齡耐心地聽完老僕的絮叨,微微點頭:
「我會注意的。」
回到書房,他盤腿坐在堆滿書簡的桌案前,仰頭望天。
「哪有時間歇息啊……」
大唐的遼闊疆域,已經趨於農業時代管理能力的極限。
邊境戰事不斷,財政捉襟見肘,河北道二十四州不服中央……
加上他還要抓緊時間,趁自己還沒老糊塗,為不成器的子孫鋪路……
房玄齡稍作養神,便立刻投入到書山文海之中。
和李明瞎混了一天,除了更深入了解這位名義上和實際上的主君,他還得到了意外之喜——
根據流入西市的高昌王宮器物、以及那突厥商人的傳言,不難推斷出,侯君集治軍不嚴,縱兵劫掠了高昌國。
「那武夫能力雖強,但弱點在於天性貪婪,且浮誇不知遮掩。兵士劫財,根源大概出在他這個主帥身上……」
侯君集和他同為秦王府幕僚出身,對老夥計在前線犯了貪污的老毛病,房玄齡甚是痛心。對他帶歪了大唐將士,房相很是憤怒。
但作為一名卓越的政治家,老謀深算的房玄齡立刻在「危」中嗅到了「機」——
坐實侯君集的罪名、甚至讓他身陷囹圄,對自己和李明是有裨益的。
「陛下一定收到了情報,但現在也沒吹出風聲,他多半是想把這事壓下去。」房玄齡思忖著。
要讓陛下護不了犢子,只有在明天的大朝會,當眾揭開這個爛瘡。
機會不多了。等過幾天侯君集凱旋、滿朝振奮之時,自己再跳出來瞎逼逼,容易被當庭拖出去。
「光憑坊間流言做不得證據,而軍隊帳簿由隨軍倉曹編制,經軍府審閱,再進入我主管的尚書省。幾經粉飾,原樣已難以辨認。
「如何能在軍隊體系之外,找到君集貪腐的蛛絲馬跡,讓陛下不得不嚴查……」
房玄齡的大腦飛速運轉,一個個機構、一份份文件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浮現。
沉思半晌,他起身從身後的書櫃中抽出一本厚重的書。
裡面是去年西征高昌國以來,作為行政機構的尚書省,收到來自中書省等決策機構的各條指令。
從賑災糧的撥備到祭祀物品置辦,事無巨細,一一陳列。
但作為常年執掌文牘的資深事務官,他很快在浩如煙海的記錄中發現了端倪。
「攻破高昌城後,民部(後來的戶部)收到籌集糧草的指令不但突然大幅減少,而且相比其他戰事也明顯偏少。
「奇怪,難道仗剛剛打完,士兵就飛回駐地了不成?」
接著,他回到案台,精準地抽出一迭皺巴巴的冊子。
冊子裡所記載的,全是枯燥至極的數字和物資條目。
這些就是滅高昌之戰中,民部向前線供應物資的明細。
房玄齡手持昏黃的燭光,昏花的老眼幾乎貼在紙面上,吃力地辨認著蠅頭小楷,在更浩瀚的資料之中一點一點核對可疑帳目。
「李明殿下還真沒有說錯。」
房玄齡查著查著,突然露出一絲苦笑。
「我確實是羅織罪名的惡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