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沒有人比我更懂遼東
「我等皆未叛唐!平州仍在抵抗!高句麗陳兵十五萬,情勢危急……」
少年嘶啞的吶喊被守衛打斷了,他被抓住褲腳拽下馬背,七手八腳地摁在地上。
就在他將被拖出去的時候,宦官邁著小步,急匆匆地對滿頭大汗的看門將軍耳語一句:
「陛下有旨,讓他進殿說話。」
當平州來的報信少年踏上太極殿的時候,兩旁的大臣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
只見少年皮膚黝黑,面容疲憊,雙眼卻炯炯有神。
他很年輕,卻並不怯生,在莊嚴肅穆的太極殿上昂首挺胸。
他身上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貂裘,好像是路上哪位刺史都督看不下去,贈給他禦寒的一樣。
平州蠻子真勇啊,敢騎著馬在宮裡亂闖……大臣們心裡嘀咕著,並沒有將這位和他們唱反調的信使放在眼裡。
他什麼身份,他們什麼身份?
只需一位給事中略施小計,包管那遼東鄉巴佬啞口無言……
咦?!
大臣們越看這「蠻子」,卻越發感到古怪。
嘶~唉?怎麼感覺這位信使的面相,有點眼熟啊……
在眾臣古怪的目光中,長孫延被一路帶到殿前。
長孫無忌坐在群臣的最前列,一直很有姿態地昂著頭,不摻和這種熱鬧。
當那位少年越過他,來到陛下座前時,他才瞥了一眼。
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下意識地驚呼出聲:
「延兒?!」
這位少年,不就是被李明拐到平州、讓他心心念念小半年的嫡孫,長孫延嗎?!
因為在殿外喊的聲音太嘶啞了,以至於他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長孫無忌曾幻想過無數次和好大孫重逢的場景。
相擁而泣?怒斥不孝?
然而當好大孫突然天降在眼前時,長孫無忌忽地有些不敢相認。
因為長孫延的變化太大了!
離開長安前,他還是一位養尊處優的翩翩貴公子。
而如今的長孫延,卻帶著一股能員幹吏的氣質,成熟、鎮定、精幹,皮膚曬成親民的小麥色。
仿佛在田間地頭一坐,村里養了幾隻雞、下了幾個蛋這種絕密情報都能套出來。
而變化最大的,莫過於他的雙眼。
相比之前的閒散鬆弛,現在的長孫延眼神明亮,透著無與倫比的堅毅和自信。
這是和死黨共同創業、做大做強後,一步步培養起來的獨特氣質。
長孫延自然也看見了阿翁,迎著親人擔憂和不解的眼神,壓下此起彼伏的心緒,只是淡然點點頭。
接著,又稍稍轉向另一邊,向同樣眼巴巴盯著他的房玄齡也微微點了點頭。
這個細微的舉動,卻讓房玄齡長出一口氣,繃緊了幾個月的神經鬆懈了下來:
房遺則無恙……
「草民奉遼東節度使之命,從平州而來,有急事奏報陛下,奈何被看門官刁難,不得已而擅闖。
「事關江山社稷,爭分奪秒,請陛下恕罪!」
長孫延不卑不亢地拱手道。
李世民威嚴地高踞龍榻之上。
只是右手緊緊握著扶手,說明他此刻的心情並不平靜。
人是李明派的,說明李明還活著,還活著!
終於,那小子終於派來了一位像樣的信使,能當面和朕說清楚了!
那小子可還好?他衣服帶夠了嗎,想家了嗎……
李世民心中積壓著太多的問題。
但他仍然保持著相當的冷靜,優先觀察信使的神色。
然後,發現了華點。
「長孫延?你是長孫延?!」
李世民同樣感到震驚。
溫潤如玉的外戚貴公子,怎麼突然變成鄉間胥吏的模樣了?
難道,那個白白胖胖的小肉球也……
李世民搖搖頭,打消了奇怪的幻想,強忍下焦急不安的心緒,平靜地問:
「遼東節度使久未上書,朝中皆擔心他的近況。他可還好?」
深處帝國的中樞,長孫延的心緒遠沒有外表那般平靜。
但臨走前,李明特意囑咐他:朝廷不是輸出情緒的地方。
在殿外可以大吼大叫,而上了殿,就必須要冷靜地審時度勢了。
他默默掃了一眼朝堂。
除了某幾位利益相關的大司空和左僕射,許多大臣們在滿足最初的好奇之後,便又半閉上了眼,一副充耳不聞的死豬模樣。
得讓這些裝睡之徒醒醒了。
在這種情況下,李明會如何對答呢……
長孫延略加思索,故意帶上悲戚的腔調,唉聲嘆氣:
「回陛下,唉……節度使近況,非常不佳!」
李世民臉色一僵:「他……怎麼了?」
底下的文武百官也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哦豁,那小災星出了什麼三長兩短了?
見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長孫延就開始輸出了:
「節度使治理地方殫精竭慮,率領百姓勵精圖治,在他治下,今年冬幾乎無人凍餓死。
「然,卻被地方土豪和無知官員污衊為匪,此一不佳也!」
長孫延聲帶嘶啞,在寬敞的大殿內卻擲地有聲,讓底下有些官員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你這手一驚一乍拉關注的手法,是和誰學的……李世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李明那貨過得好好的,派長孫延過來就是告狀的。
呵,挺好,夠機靈。李明也不可能派個不機靈的傻子來辦這件重要的任務。
「節度使以皇子之貴,被懷疑為反;而平州土豪劣紳慕容燕,乃是前朝餘孽,魚肉鄉里、擁兵自重、殺死刺史,卻被以為是忠。」
長孫延繼續告著御狀:
「黑白顛倒,此二不佳也!」
李世民聽著長孫延的控訴,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扶手。
這第二句話提醒了他,讓他意識到了這段時間朝堂爭論的盲點——
慕容燕,在大臣們的嘴裡消失了。
是有人在故意把爭論的節奏往李明頭上帶,卻淡化了慕容燕的作用。
明明這個關鍵角色的疑點更多、與高句麗勾結的動機也更足……
「第三不佳,莫過於此時此刻……」
長孫延長嘆一口氣,眼前浮現出了殘疾的戰士、不得不代替年輕人辛勤勞作的老人婦孺、以及讓人窒息的高句麗大軍,緩慢而堅定地說:
「節度使率領平州軍民,眾志成城,以貧瘠之力,抵抗著高句麗的舉國入侵,為大唐拖延遲滯敵十五萬大軍數月之久。
「然而,朝廷非但不施以援手、坐視遼東淪陷,甚至認為平州軍民投降蠻國,苟且偷生。
「更有甚者,還有心術不正之徒,甚至污衊節度使里通高句麗,將反賊慕容燕的罪責歸到大唐頭號大忠臣的頭上,簡直荒謬!
「此等奇談怪論,無異於與敵國沆瀣一氣,望陛下明鑑!」
呼……李世民暢快地吐出一口氣,一掃心頭的陰霾,瞥了一眼座下的群臣。
踏馬的,要不是這群蟲豸的干擾,朕怎麼會懷疑自己的兒子造反?
朕素來教子有方,皇子們互相之間或許有一點小嫌隙,但絕對都是愛朕的,不可能造朕的反的!
但旋即,一陣巨大的擔憂和疑惑又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的好大兒、大唐頭號大忠臣李明,正陷入了敵國十五萬人的重重包圍!
「他為什麼獨獨派你回長安,他為什麼不帶著你們一起突圍回來?」李世民不解地問。
長孫延對這個問題感到古怪:
「敵軍壓境,主帥豈能擅離?」
既頭鐵又莽撞,確實是那混不吝的行事風格……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對群臣道:
「平州的現狀如此,諸位愛卿,如何應對?」
被平州傳來的最新情報打臉,大臣們面不改色心不跳。
岑文本淡定上奏:
「回陛下,此等荒誕之言,不值一駁。若隨意聽信,影響了大軍的進程,那才是禍事了。」
長孫延輕哼一聲。
李世民不怒不喜:
「岑侍郎但批駁無妨。」
岑文本慢條斯理道:
「首先,平州戶籍人口,不過三千一百餘戶、二萬五千餘口。扣除老人婦孺,能參軍的才幾個人?
「這點微薄的力量,怎麼可能擋得住十五萬敵人?」
此話在理,即使是原本對李明沒有意見的中立派,此時也紛紛附議。
「節度使麾下不願親自回朝,怕是自知理虧,無顏面對此般質疑吧。」有人大聲地交頭接耳,引來眾人鬨笑。
面對衣冠禽獸們的揶揄,長孫延立刻氣得紅溫了。
朝廷上不是輸出情緒的地方,冷靜……他回憶著李明的告誡,強行平靜下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看來,袞袞諸公對遼東的實際情況是一點也不了解啊。
「如此無知,也難怪所作的決策會荒腔走板。」
被小小少年噴了一臉,岑文本毫不懊惱,只是報以輕蔑的微笑。
長孫延看著他,也逐漸勾勒嘴角,回以一個微笑,道:
「草民隨身行囊帶了幾本冊子,還望陛下准許我當堂展示,讓諸位閣老一觀。」
李世民大手一揮:「呈上!」
很快,宦官將一摞冊子堆迭在龍榻之前。
一看標題,李世民的眉頭頓時擰緊:
「平州戶籍?這麼多?!」
朝堂頓時一片驚疑之聲,諸公竊竊私語。
三千餘戶的下等州,戶籍怎麼會有這麼多冊?
李世民隨手抄起一本,眉頭擰得更緊了。
戶籍冊子裡,全是蠅頭小楷。
所記錄的戶籍信息從姓名、住址,到所分配田地的地點和面積等等,巨細靡遺。
這樣的信息密密麻麻,足足寫滿了幾十冊。
如此繁瑣而細緻的工作,難以想像平州的基層官吏為此做了多少努力。
「這一共是……」
「一萬五千三百餘戶,十一萬四千餘人。」長孫延一字一句道:
「全是逐一記錄、有據可查的百姓。」
這麼詳細的記錄,幾乎不可能是假的。
「可,可……」連李世民也一時有些語塞。
平州居然藏了這麼多人口?!
那營州也……
「遼東節度使重新丈量平州土地、編纂戶籍,發現土地高度集中,逃戶現象極其嚴重。」
長孫延十分嚴肅:
「毫不誇張地說,均田制和租庸調在平州已經名存實亡。
「這也是為什麼節度使另起爐灶,採取了另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
「這並非反叛,而是因地制宜的改良之策,這一切皆是為了大唐的長治久安。」
這下說通了,李明的種種行為全部說通了。
李世民心裡壓著的石頭,一下子全部無影無蹤,他頓時感到呼吸前所未有的順暢。
「遼東節度使深入當地,沒有人比他更懂遼東。
「只是可惜,朝廷似乎對平州的實際情況一無所知。」
長孫延大膽地面對群臣。
衣冠禽獸們終於不再像剛才那樣鎮定自若了,一個個臉色驟變,坐立不安。
岑文本仍要發難:
「可文本依舊可能是偽造的……」
「所以岑侍郎務必前往遼東,親自勘察情況。」房玄齡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句。
「這……」老岑立刻不吱聲了。
讓青天大老爺離開長安的舒適圈,那決計是不敢的。
「不僅是岑侍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誰有疑問,都可以來平州走一走,看一看。」
房玄齡持續輸出,對有疑義的同僚,絕不吝惜最「耐心」的教導。
誰敢犟嘴,厚厚一摞戶籍就拍在臉上,啪啪啪打臉:
你懂平州?你懂個屁!有本事自個兒去看看?
這些大臣之前在朝中瘋咬李明,現在誰還敢去啊!
天知道進了李明的小手心兒,最大的生命威脅是高句麗還是誰啊!
「還有一事。」長孫延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草民途經幽州時,刺史托草民為陛下捎一封手書。」
宦官呈上,打開完好的蠟印,證明這封信沒有被長孫延半路打開。
李世民接過仔細閱讀,眉頭徹底放鬆。
「這是幽州刺史親訪平州後的回報,與長孫延的情報能夠相合。」
好了,已經有一位同僚去實地考察過了,還有什麼不能信的?
當然,嘴犟的人可以質疑幽州刺史崔民乾的立場,說河北崔氏與朝廷有嫌隙、與李明又有若有若無的親家關係,不可全信云云。
只要不怕被厚重的戶籍冊拍臉的話。
但大臣們還是要臉的,所以不再提出質疑。
就這樣,自李明離開長安那一刻起、朝中就一直沒有停歇的對他的質疑聲,終於暫告一段落。
岑文本悻悻退下,還不忘偷偷抬頭,故意瞄一眼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背後沒長眼睛,並不知道自己收到了「眼神暗示」。
然而,李世民一直高坐殿上,對朝堂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這個小動作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這一切的背後,果然是長孫無忌——李承乾一線麼,李明的冤屈、魏徵的死……
李世民的眼神驟然幽深,剛輕鬆起來的心情,又漸漸沉了下去。
「平州仍在,朕心倍感安慰。然形勢危急,應立即救援。」
李世民當即敲定了主意:
「令李世績輕裝出發,拋棄輜重,星夜兼程馳援平州。
「令江、淮、嶺、硤四地增兵四萬,統歸李世績率領,從萊州登船,由海路支援平州。
「令幽、雲兩州,組織民夫人力,向平州輸送物資輜重。」
當平州完全失守時,這樣的安排無異於羊入虎口,從長計議才是正確之策。
但所幸,李明還在堅持,平州還在堅持,就能有個落腳點接應援兵,就地將高句麗人清除出去。
萬幸,李明還在堅持……
「臣遵旨,立刻起草。」長孫無忌領命。
李世民卻頗為古怪地看著他,毫不掩飾嘴角的揶揄:
「朕問你了嗎?」
「咦?」長孫無忌一臉茫然。
此等大事不是向來由我……
「玄齡公。」李世民轉向一旁老神在在的老面癱:
「麻煩你來起草。」
「臣,領旨。」
房玄齡不喜不悲,只是眉頭微皺,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
幽州。
大雪連天,寒風刺骨。
又是大軍困在營中摸魚的一天。
李世績仰望著白茫茫的天色,嘴裡嘀咕:
「十五萬敵兵,平州怕是被剷平了罷……」
等他的軍隊趕到戰場,只怕是要給李明殿下收屍了。
不知該怎麼向李治殿下和他的妹妹交代……
「報,幽州府信使到訪。」傳令兵來報。
「又是催我快快進軍的吧?」李世績嘖了一聲,覺得和信使應酬是浪費時間。
但他足夠靈光,即使不想,也還是要和地方上維持和諧的關係。
其實,以李世績的性格,他又何嘗不想帶著輕騎,先行殺入平州?
能不能收復失地另說,先把李明和其他幾位寶貝疙瘩搭救出來才是正事。
堂堂李世績,竟被區區高句麗和風雪嚇得卻步,會被世人恥笑為怯戰的。
然而,最近朝廷的一紙詔令,硬是把他釘在了原地,讓他穩紮穩打,不得隨便拋棄裝備輜重。
他也只能硬把「怯戰」這頂黑鍋背穩了,坐視平州一步步糜爛下去。
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獨屬於皇帝親信將領的特權。
作為瓦崗寨的降將,李世績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並沒有任性的特權。
陛下的鈞命要遵守,地方上的應酬也要給面子。
他走出樸素的營帳,頂著風雪,走進了專門招待地方使者的豪華大帳。
「嗯?」他不禁好奇地皺了皺眉。
今天來催促行軍的使者與往日不同,是一位皮膚黝黑的少年,卻又暗含貴氣,讓他不敢輕視。
而且,他總覺得這位少年有些眼熟。
「這位小郎君,若是催促行軍的話,怕是難以照辦。」李世績彬彬有禮道:
「麻煩小郎君回報崔使君,陛下詔令,令我等穩紮穩打。」
長孫延微微一笑,從包裹里取出一卷明黃色的綢緞:
「恐怕詔令有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