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我們被李明保護得太好了
長孫延簡單做了些準備,帶上幾個守衛,便輕騎上路了。
四千里路,輕裝簡行,什麼行李也不帶。
只要能突破平州的封鎖線,到了內地各州,隨便刷臉,自然會有人搶著招待。
嗯,重點是衝破平州封鎖線。
他沒有時間陪著幽州刺史的大部隊,繞著遠路坐著車,慢悠悠地晃出去。
他要冒險抄近道。
朝廷修建的馳道是肯定不能用的,已經被高句麗和慕容燕占領了。
但他選擇的近道,就緊挨著馳道,藏在路邊的山間密林里。
是赤巾軍秘密修建,用於快速轉移、伏擊敵人的秘密通道。
長孫延沿著山間密道奔馳,剛出五里鄉,就立刻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氛圍。
不見人蹤,甚至連山中的鳥獸都不敢大聲鳴叫,陰暗的樹林裡一片死寂。
正是崔民干剛進平州時,對這裡的初步印象。
長孫延被這氣氛感染,心中逐漸陰鬱,在山間小道繞行了約半個時辰,終於在路邊看見了幾個人影。
他們是附近的農民,趁勞作的空隙,主動替赤巾軍修葺毀損的道路。
靠近時,長孫延特意瞥了一眼。
他們幾乎全是老年人,在一片白髮蒼蒼的腦袋中,長孫延好不容易找到一頭黑髮。
這位僅有的年輕人只有一條胳膊,頭上的紅頭巾像火焰一樣鮮艷。
年輕人聽見馬蹄聲,警惕地打量了一番來者,確認是自己人後,興奮地向他們揮舞僅有的手臂。
年輕人都上戰場了啊……長孫延心中暗嘆,在馬上向殘疾的戰士拱手。
行至半途,他又遇到了正從前線撤退下來的隊伍。
戰士們鬥志還很高昂,但疲憊是肉眼可見的。
「是委員會的信使,讓道!」
指揮官一聲令下,戰士們迅速讓開了道。
「多謝。」長孫延在心裡暗道一聲,不敢放慢腳步,繼續策馬奔馳。
路過這支隊伍時,他發現,傷病員的比例比之前明顯高了不少。
一位昏迷不醒的戰士嘴裡,還咬著半截敵人的耳朵。
前線比預想的更緊繃啊……長孫延不由得加快腳步。
沒過多久,他沿著小道攀上一座小山包,聽見山腳下傳來一片沉重的踏步聲。
長孫延下意識地向一旁的馳道望了一眼,頓時汗流浹背。
是高句麗的大軍。
他們排成豆腐塊一樣的方陣,沿著馳道,向平州腹地挺進。
在書上讀到動輒幾萬大軍,只是一個數字。
但當親眼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陣,這肅殺的氛圍、排山倒海的壓迫力,讓長孫延一時忘記了呼吸。
而這支龐大的軍隊,與長孫延之間,不過是相隔了幾棵大樹、一座低矮的小山包而已!
「明哥一直所面對的……原來是這樣困難的現狀?他所鬥爭的,原來是這樣可怕的敵人嗎?!」
這一路親眼目睹以後,長孫延才恍然意識到,平州的實際局勢,甚至比他們這些局中人所知的,還要嚴峻得多!
他們被李明和赤巾軍保護得太好了,竟有些被五里鄉的平和所麻痹。
捉襟見肘的資源、排山倒海的敵人,一直都是由李明默默承受著。
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李明也默默地承擔著,從不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
長孫延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不能拖延,必須儘快!」
他感到肩上的擔子無比艱巨。
必須儘快到長安,別讓溝槽的朝廷特麼的拖明哥後腿!
…………
二月的長安,陷入了沉悶的氣氛之中。
一方面,大河(黃河)流域突降暴雪,百姓受災,行路不暢。
另一方面,之前幾個月里熱熱鬧鬧的遼東前線,忽然陷入了詭異的寧靜。
那個方向最後傳來的信息,還是張儉轉述長孫延、指責慕容燕才是反賊、全篇一次也沒有提及高句麗的辯白信。
然後,杳無音信。
連張儉、帶張亮,以及其他所有的官方渠道,像是說好了一樣,同時噤了聲,再也沒有隻言片語傳過來。
仿佛一夜之間,遼東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但久經戰陣的人都知道,當你重點偵查的方向,突然沒有一個探子回報。
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嚴格地說,遼東方向並不是徹底陷入靜默。
事實上,關於遼東的海量傳言,這段時間一直在轟擊著朝廷諸臣的耳膜。
從立德殿的怪物主動為高句麗帶路,到英明神武的節度使頑強抵抗扶餘禽獸,你願意相信什麼版本,總有一款適合你。
因為有《長安快報》的存在,所以百姓普遍是支持後一個版本的。
然而朝廷之上,公平公正的袞袞諸公在做決策時,顯然不會採信這種關聯關係高度可疑的「流言」。
根據已有信息,他們合理分析,總結出了以下三種可能:
李明已反,高句麗人就是他放進來的,鎧甲武器也是他提供的;李明已反,但高句麗人與他無關;李明沒有反,但也沒有對抗高句麗人。
至於其他可能性,比如李明勢力正在與高句麗肉搏什麼的,就算是最極端的明粉也不敢輕易採用。
畢竟在為自己塗脂抹粉的辯白信里,李明都沒有提高句麗一個字。
那他肯定是躲在山裡,避開了高句麗與唐軍的兵鋒,坐山觀虎鬥。
嗯,大家覺得,這非常符合李明陰險狡詐的人設。
兩儀殿,例行小朝會。
與之前一樣,朝臣們根據自己的屁股,分別選擇適合自己體質的「李明」理論,捉對廝殺起來。
在一次次攻訐之中,事實越發模糊起來。
李明的立場、遼東事變的經緯,完全成了爛帳一堆,誰也說服不了誰。
李世民盤腿坐在龍榻上,手肘撐著膝蓋,頗為粗野地捋著鬍子。
他的身體雖然比上個月好了許多,但看著眾愛卿們唾沫橫飛的嘴臉,臉色卻也越來越臭了。
他隱隱感到,從民間到朝堂,暗中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攪渾水,有理有據地放大李明身上的疑點。
他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大致能猜到是誰,不動聲色地瞪了一眼長孫無忌和張亮。
長孫無忌非常無辜:對對對,又是我,北方大雪也是我乾的。
工部尚書張亮則不敢與陛下對視,心虛地低下腦袋。
遼東的「義子」們突然像斷了線的風箏,連個屁都沒帶出來,讓他丟足了面子。
不過張亮的情報網絡突然拉大胯,也是有理由的。
當一個地方連探子都摸不出來的時候,就說明——
「豁?」李世民輕蔑地一哼,中氣十足:
「看來,高句麗這次是下血本了啊。
「把遼東圍得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
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高句麗必然是傾巢出動,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地堡拍臉、炮灰堵口,將營州和平州牢牢地封鎖了起來。
用最純粹、最粗暴的資源優勢,堆迭出密不透風的封鎖線,信使就算插翅也難飛。
「但也有可能遼東那邊已經送出信了,只是被雪災困在了河北山東一帶。」房玄齡面無表情地提出另一種可能。
反正不管什麼鍋,先往雪災上扔。
別人信不信無所謂,只要有人和他辯,就能舌戰三百回合,用垃圾時間拖過今天的朝會。
這就是老房這段時間的策略。
因為隨著朝堂辯論次數的增多,風向正在朝不利於李明的方向偏移。
能為李明爭取到的最好判決,也是怯陣。
身為皇子和遼東節度使,李明卻躲在一邊,坐視高句麗侵略國土、蹂躪百姓。
既不參軍相助,也不向朝廷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情報。
簡直丟盡了其父天可汗的臉。
至於其他判決結果,那就更精彩了——
謀反和既謀反又通敵之間選一個。
「高句麗此番大規模調動,一定動靜不小。李明殿下在最近的信里卻隻字不提,這實在……蹊蹺啊。」
房玄齡的副手兼老對頭、尚書右僕射蕭瑀說道。
他一眼就識破了老房「往議程里塞垃圾議題」的伎倆,果斷選擇無視之。
一場論戰一觸即發。
篤篤……李世民輕輕敲著扶手,強行打斷了雙方的吟唱。
「現在最急迫的問題不是皇子明,而是高句麗。」
蠻子都特麼傾國而出,把大唐國土搞屏蔽了,你們還在搞內鬥?
分不清輕重緩急?
剛才還鬥志滿滿的群臣,立刻閉嘴了。
不是他們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而是遼東那邊已經很久沒有傳來有效情報了。
根據過時的情報來做決策、搞微操,這是要亡國滅種的。
「按理說,就算高句麗大軍壓上,營州軍也不至於沒有反抗之力。怎麼會一夜之間,突然連一封信也寄不出來了呢?」
房玄齡撫摸著山羊鬍沉吟道,望向上座。
不知道陛下您有沒有什麼頭緒?
「咳咳咳!」李世民乾咳幾聲。
正是他在上個月頭疼時,貿然發出的那封讓張儉支援平州的詔令,幫助高句麗人完成了調虎離山的騷操作,讓營州形勢雪上加霜。
可以說,營州潰敗,老李的遠程微操要背一半的鍋。
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支由薛仁貴率領、被調虎離山的營州軍,其實在平州活得好好的,而且也不止一次地嘗試聯繫長安。
只是因為他們送的信無法走官道,被當成了民間亂傳的雜音,被袞袞諸公們自覺屏蔽了。
長孫無忌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說:
「魏州都督府的部隊已經北上了,行軍大總管李世績素有戰功。這支部隊應該……」
李世民在心裡粗略估計了一下,搖頭道:
「難,人數不足。」
當時派遣李世績,戰略目標是與營州軍聯合,維持平州局勢、勘察平州情況。
而以平、營州均被封鎖,營州軍疑似遭受重創的情況下,李世績軍恐怕獨木難支。
「何況河北大雪,李世績的行軍速度大為拖累,恐怕不可能按時到達平州了。」房玄齡道。
這次他不是在瞎扯了,天氣因素對行軍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根據李世績回報,在經歷大半個月的跋涉後,他們還沒摸到幽州的邊。
「以這速度,恐怕到時候平州都丟了,高句麗把防線都推到燕山一線了。」
李世民輕輕彈著龍榻的扶手,陷入了沉思。
高句麗的戰略目標非常直白,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看出來也沒用,遼東路遠,大唐不可能吹口氣,就將滅國大軍傳送到高句麗家門口。
現在就是比賽速度的局面。
是高句麗徹底占領、消化平州,在燕山一線構築防線更快。
還是李世績行軍更快。
「如果讓高句麗人搶先一步,占據燕山了地利,再重新啃下來就難了……」
李世民仰天思考著:
「該不該讓李世績放棄輜重,輕裝急行軍呢?」
輕裝上陣的行軍速度更快,但弊端也是很明顯的——戰鬥力大打折扣。
搶勝利點可以,但攻堅不行。
如何取捨,取決於高句麗能多快拿下平州。
可高句麗的攻勢有多快呢?
不知道,情報完全斷了。
甚至連高句麗到底出動了多少人,朝廷都一無所知!
一面是自己的兒子和燕山防線,一面是大唐將士的生命。
難以決策,難以決策……
就在這時,忽然有宦官來報:
「陛下,有急報!」
無端闖入小朝會,沒有人敢責怪這宦官不懂事。
因為肯定有大事。
李世民微微向前挪了挪重心:
「什麼事?」
「稟告陛下,是烽火!烽火告警!」
…………
崔民干回到幽州後,立刻馬不停蹄地向朝廷寫信,匯報平州情況。
但河北大雪,靠什麼「八百里快騎加急」把這封信寄到長安,黃花菜都涼了。
為了提前將小表侄遇到的巨大危機傳達給長安,老崔果斷選擇了另一種更原始、也更快速的信息傳遞方式——
烽火。
烽火所能蘊含的信息很簡單,顯然不能替李明辯白冤屈。
但利用不同的煙、火組合,還是能夠表達一些必要的信息的。
崔刺史親自登上幽州城頭,監督傳令兵生起烽火狼煙。
片刻以後,數里之外的山頭,立刻燃起了同樣的煙火。
就這樣,大唐境內、從北至南,成百上千個烽火台依次燃起。
無視山川風雪阻隔,向帝國的中心傳達著同一句話。
…………
「居然是烽火。」群臣的臉色立刻嚴肅起來。
因為這種自古以來的傳信方式太原始,所包含的信息太少。
只在邊疆突發緊急戰事時,才會有用。
而自從天可汗登基以後,四夷皆服,烽火已經很久沒有用了。
可現如今,居然……
李世民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龍榻扶手:
「告的是什麼警?」
宦官下意識地咽了口水,哆哆嗦嗦道:
「東北方,敵十五萬!」
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他們能猜到,高句麗在遼東下了重注。
但即使最不講常理的大臣也沒有想到,高句麗居然會傾國之力,以國運為賭注,全部押在這一戰上!
高建武是腦子上頭了嗎?!
經歷這種程度的動員,就算贏下此戰,國內不會亂套?只要過個幾年,遼東不還得乖乖吐出來?
「他是要置平州和營州於死地啊……」李世民眼神有些恍惚。
他緊緊抓著扶手,內心在做著極其痛苦的抉擇。
高句麗如此大軍壓上,遼東必然撐不久。
說不定在此時此刻,平州已經徹底淪陷,燕山防線已經易手,幽州方向的求救信已經在路上了。
怎麼辦?
作為父親,他可以命李世績拋棄重甲、衝車和一切輜重,輕裝突入平州。
在魏州都督府的主力幾乎覆滅後,李世績或許能冒險將李明他們救出來,如果李明現在還活著的話。
而作為皇帝,他也可以讓李世績不要著急,帶齊裝備,穩步行軍。
先看住燕山之南,過一兩年,當高句麗維持不住自爆的時候,再輕輕鬆鬆地收復失地。
一邊是兒子,一邊是社稷。
這碗水,真的很難端啊!
群臣一言不發,看著陛下,鴉雀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龍榻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告訴李世績,讓他……
「穩紮穩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