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翌日,裴英娘聽忍冬說,裴拾遺告假了。

  「據說是染了風寒之症。」忍冬跪在食案前,把一壺蔗漿徐徐倒進八曲琉璃碗裡,淡褐色的甜漿淋在絳紅的酪櫻桃上,豐腴鮮濃。

  裴英娘唔一聲,不予置評,不論是十幾年前,還是現在,裴拾遺都不是褚氏的對手。

  不知他是被褚氏氣病了,還是在爭吵時不小心傷到臉,無顏出門見人。

  反正不可能是因為患病才告假的。

  秋葵在庭院裡刨土栽花,栽的是紫茉莉和鳳仙花。紫茉莉驅蚊,花朵香濃,鳳仙花顏色艷麗,還可以用來染指甲,不僅好看,還實用。

  她忙活大半天,抹把汗,就著潺潺流動的溪水洗乾淨雙手,走到廊檐下,「公主,清輝樓的蕓薹菜已經開花了,黃燦燦的一片,可好看啦!您什麼時候過去看看?」

  裴英娘挑眉,拈起的櫻桃重又放下,「還早呢,你小心照看著,什麼時候長出果子了,我再去。」

  秋葵點點頭,心裡有些納悶,蕓薹是用來蒸著吃的,公主要蕓薹的果實做什麼?

  裴英娘不知道秋葵在嘀咕什麼,倚著憑几,心裡忍不住雀躍,等榨出蕓薹油,她就可以吃上炒菜啦!

  她早前已經命工匠打造出合適的灶具和鍋具、鏟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梨楊縣。

  春雨綿綿,道路泥濘,枝頭的杏花隨風飄灑,被來往的車輪碾碎在泥土裡。

  一輛牛車沐浴著朦朧的杏花春雨,緩緩駛入驛站,守衛的驛將上前盤查。

  車夫勒緊韁繩,一雙骨節分明、寬大厚實的手撥開布簾,遞出一張驛牒。

  驛將見男子五官深邃,劍眉星目,衣著華貴,氣度不凡,料想是哪家王公貴戚,又見他手中的驛牒是門下省發放的銀牌,更殷勤了幾分,諂笑著道:「郎君裡面請。」

  不一會兒,接到消息的驛長親自出面接待男子,撩起袍子爬上二樓,點頭哈腰,諂笑道:「這裡雖然窮鄉僻壤的,也不能委屈了郎君,滾燙的清酒,大碗的熱黍臛,餺飥、索餅、羊肉湯餅都是現成的,灶房已經燒上火了,郎君可要梳洗,還是先用飯?」

  窗前浮動著細細的粉塵,淅淅瀝瀝的雨聲透入窗內,男子盤腿坐在窗前軟榻上,沒吭聲。他的五官出奇的英俊,眸子和常人不同,是一種淡淡的灰褐色,神情冷肅,英華內斂。

  驛長不禁嘖嘖稱嘆,這位郎君英武挺拔,高大威武,腰配橫刀,又有異族血統,很可能是京兆府的天子近衛。

  穿窄袖衫的男僕輕咳一聲,打發走驛長,「我家郎君旅途勞頓,要小睡一會兒,酒菜茶飯備好了,送到外間就行,莫要吵嚷。」

  驛長點頭應是,躡手躡腳下樓,輕聲囑咐驛將,「這可是大貴人,不能怠慢了,快去準備酒飯,溫一壺劍南燒春,不許拿濁酒搪塞!」

  樓上最靠里的房間,男僕送走驛長,關上房門,四處探查一番,摘掉頭上的方巾,冷笑一聲,「我以為執失將軍是個直來直去的武人,沒想到你擺起架子來,也挺有派頭的。這一路走來,人人都把你當成富貴清閒的紈絝公子哥。」

  執失雲漸抬起眼帘,淡淡看一眼男僕,「彼此彼此。」

  這一句彼此,分明是在暗指男僕的僮僕身份也扮演得極好。

  王浮氣得直翻白眼,悶葫蘆擠兌起人來,比朝堂上那些專門以罵功出名的文臣厲害多了!

  「再過兩日就能到京兆府了。」執失雲漸眼眸微垂,試著輕輕握住刀柄,手指蜷曲,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依然使不出力,無法抓起橫刀。

  他鬆開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眉頭輕皺,「我的傷還沒好,你警醒些。」

  王浮叉著兩腿,大咧咧坐在窗下,把方巾當成扇子搖,「你放心,我們走的時候,偽裝成趕考的州學子,那些人疑神疑鬼,心眼子比胡餅上撒的芝麻還多,肯定會把過路的文人商旅當成首要目標,絕對想不到你會直接佩刀出行,反而不會發現我們的蹤跡。」

  執失雲漸眉頭皺得愈緊,不再多話,緩緩合上雙眸,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他需要適當休息,保持體力。

  吱呀一聲,驛將推開房門,端著一隻大托盤進房。

  王浮聽到腳步聲時,已經霍然站起,規規矩矩站在軟榻旁,此時便迎上前,接過大托盤,「有勞你了。」

  隨手塞了一把錢給驛將,匆匆關上房門。

  托盤裡是兩隻大海碗,雪白的羊肉湯撒了胡椒,羊肉一片片堆疊在一起,摞得冒尖,濃郁的香味裡帶著刺激的辛辣。

  這一路上為了確保安全,他們儘量繞開繁華市鎮,常常半天看不見村落城郭,乾糧早就啃完了,買不到新鮮吃食,只能空著肚子趕路。

  王浮餓得前胸貼後背,聞到香氣,不由食指大動。剛剛放下海碗,便立馬抄起筷子,夾起一塊鮮嫩的羊肉,往嘴裡送。

  斜刺里遽然伸出一隻蒲扇大的手,抽走他手中的竹筷。

  滾熱的湯汁濺在手心裡,燙得王浮齜牙咧嘴。他倒吸一口氣,看一眼跌落在地上的羊肉片,滿臉心疼,壓低聲音怒喝道:「外面的吃食不讓我碰就算了,這裡是朝廷驛站,你未免太小心了!」

  執失雲漸嘴角輕抿,躍下床榻,支起窗戶,朝下面看了一眼,「他們來了。」

  王浮瞪大眼睛,幾步躥到窗前,樓下院子裡,四個穿圓領缺胯袍的男子正在驛長的帶領下走進驛站。

  「怎麼會?!」王浮冷汗涔涔,不及多說什麼,忽然覺得一陣頭重腳輕,執失雲漸扛起他,往窗戶前一扔,「從馬廄棚頂走。」

  王浮自小飽讀詩書,是個純粹的文人,弓馬騎射是他的短處,猛然被執失雲漸塞出窗戶,頓覺頭暈目眩,耳畔風聲呼呼,雨滴打在他臉上,冷颼颼的,他懷疑自己會不會直接摔死。

  半天后,他回過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胳膊腿完好無缺,腦袋也沒磕出一個大血洞。一雙手抓著他的腰帶,拖著他在窄小的屋脊攀爬移動。

  他心有餘悸,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執失將軍不愧是御前千牛衛!」

  執失雲漸沒有做聲。

  兩人順著相連的迴廊爬到馬廄的房頂,王浮估摸了一下房梁到馬槽的高度,小心翼翼跳進牆角的草堆里,站起身,拍拍袍袖,「好俊的馬,正好便宜我們了。」

  執失雲漸攔住王浮,解下韁繩,隨手拔下玉冠上的一根玉簪,手腕一沉,把尖銳的部分刺進駿馬身體。

  駿馬揚起前蹄,發出痛苦的嘶鳴,撞破木門,衝出馬廄。

  前院的人剛好找到房間,房裡已經空無一人,這時後院陡然響起馬嘶和僕役的驚叫,其中一人冷哼一聲,啞聲道:「他們從馬廄走了!快追上去!」

  紛雜的腳步聲朝馬廄圍攏,眼見無處可逃,王浮急得跳腳,心跳如鼓,神色焦灼,「你發什麼瘋?」

  執失雲漸不語,接連放走四匹馬後,一把按住王浮的腦袋,拎著人藏進草堆。

  腳步聲越來越近,七八個人衝進馬廄,「他們搶走我們的馬跑了。」

  一人冷聲問:「往哪個方向走的?」

  驛將指著北方,戰戰兢兢道:「京兆府的方向。」

  王浮躲在滿是腥臊惡臭的草料里,屏氣凝神,不止呼吸,連心跳仿佛都停滯了。

  「走!」

  隨著一聲呼喝,紛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鬆了口氣,想起身,思及那碗羊肉湯,沒敢動,依舊老老實實趴在草堆下面。

  果然,腳步聲去而復返,一人朗聲道:「都搜過了,驛站沒人。」

  一人獰笑著道:「那執失將軍是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武人,王御史心高氣傲,一肚子風花雪月,我們已經追上他們,他們逃不了多遠的!」

  這回一直等到腳步聲消失了足足一刻鐘後,王浮才扯扯執失雲漸的衣袖,「他們找到驚馬,肯定會再回來的,我們是不是要繞道?」

  執失雲漸眉頭緊皺,「不,我們必須儘早趕回京兆府。」

  可去往京兆府的路上必定埋伏了千軍萬馬,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貿然往北,無異於以卵擊石。

  「走豐水。」執失雲漸沉吟片刻,沉聲問王浮,「你會不會鳧水?」

  王浮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會和不會有什麼區別?不能因為我耽誤執失將軍的大事,就走豐水吧。」

  兩人商議好章程,偷偷摸到僕役房,打暈兩個燒煮熱水的僕役,換上他們的衣裳。

  剛好到了吃飯的時候,廚工抬著幾隻大木桶過來送飯。干雜活的僕役們一擁而上,爭搶撈桶底的湯骨頭,比肩接踵,擠得水泄不通。

  執失雲漸心黑手狠,故意踩傷一個僕役的腳趾頭,然後把他推到另一個僕役身上,慫恿兩人廝打。

  拉架的拉架,吃飯的吃飯,看熱鬧的看熱鬧,搶羊骨的搶羊骨,鬧成一團。

  趁著混亂,執失雲漸和王浮悄悄離開驛站。

  剛才兩人換裝前,已經偷偷放出兩匹健馬,這會兒正好一人一匹,跨上馬鞍,繞道西北方向,勒馬狂奔。

  走了三個時辰,王浮累得氣喘吁吁,座下的駿馬也漸漸現出疲態,遠遠看到一條蜿蜒盤旋的大河出現在群山腳下,他面露驚喜之色,「到了!」

  迫不及待往前奔去。

  執失雲漸勒一下韁繩,迫使狂奔的健馬放慢速度,「等等。」

  王浮已經對執失雲漸心服口服,不敢莽撞,聞言立刻收緊韁繩。

  「前面山頭有埋伏。」執失雲漸夾一下馬腹,催動健馬原地打了個轉兒,灰褐色眸子逡巡一圈,「有二十多個人。」

  他的手落在刀柄上,手指仍然沒法合攏,但勉強能握緊橫刀。

  「我去引開他們。」王浮忽然引馬上前,笑了笑,緩緩道,「我是聖人欽點的巡察,他們不敢傷我。」

  作者有話要說:

  另外,梨楊縣是杜撰出來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