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安西都護府。

  朔風凜冽,七月初便開始飄雪,一夜之間都護府內外白雪皚皚,騎馬走在山間,放眼望去,處處冰天雪地,看不到一點綠意。

  王浮瑟瑟發抖,攏緊加厚的裘皮棉袍,默默念叨,十七娘,多虧你,不然我早就凍死在荒野了。

  天邊響起馬蹄踏響,一對身披白氅的衛士出現在落日餘暉中,猶如一卷狂風呼嘯而過,經過王浮身邊的時候,領頭的衛士朗聲道:「都督有令,請郎君立即趕往伊州,不得有誤!」

  王浮翻個白眼,執失雲漸是副都督!副都督!雖然都督是虛職,由親王遙領,副都督才是主持都護府內外事務的長官,那也不能把副字給省了!

  想起執失雲漸王浮就牙根痒痒,他那人神出鬼沒的,領著幾百個騎兵,不知道鑽到哪個地洞去了,都護府所有軍政內務全部由他一個小小的長史料理,來西域幾年,他未老先衰,頭髮快掉光了,哪還有長安五陵少年郎的風流俊逸?

  「去伊州幹什麼?」

  他的問話被風吹散,衛士們早就馳遠了。

  官高一級壓死人,王浮回到都護府,立刻吩咐書童去收拾行李包袱,「多帶些乳餅和青精飯。」

  他受夠羊肉了,乾糧中唯有乳餅和青精飯和他的口味,乳餅香甜細膩,用茶湯泡開,和青精飯一起食用,又扛餓又好吃,是最好的充飢乾糧。

  乳餅是商隊路過都護府的時候送給他的,除了乳餅,還有其他中原的吃食用具,每次都一車一車往他房裡搬。

  王洵是個男人,不會注意到這些,東西肯定是裴英娘交待下人置辦的,她知道他是世家子弟,嬌貴得很。

  經略西域需要上上下下打點好關係,其他人也有這樣的待遇,他並不特殊,王浮深知這一點,可乳餅的濃香在唇齒間化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慨萬千。

  風從庭外刮進正廳,王浮打了個哆嗦,他什麼時候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一定是執失雲漸害的!

  幾天之後,王浮到達伊州,路上剛好碰到相熟的商隊,領隊的阿福他認識,是裴英娘的心腹。

  沾商隊的光,王浮趕路的速度快了不少。

  時下牛車、驢車、馬車都只有兩個輪子,車廂空間非常小,只能容兩人乘坐,有人試驗過雙輪馬車,因為解決不了轉向問題,沒法用於長途旅行。商隊裡卻有好幾輛雙輪馬車,據阿福說他們快琢磨出解決轉向麻煩的對應之策,到那時,馬車的空間更大,速度會更快。

  不能小覷碌碌無為的老百姓,這幾年他們不斷發明、改進日常所需的農用、日用器具,節省勞力不說,其中甚至有很多能直接運用到軍隊裡。

  這就是裴英娘讓王洵去主持開設專業學堂之事的原因麼?

  王浮沉思著走進別駕府。

  堂中篝火噼里啪啦燒得熱鬧,一人肩披大氅,背對著門口席地而坐,他生得孔武高挑,即使是坐著也身姿高大,脊背微微放鬆,仿佛很隨意,其實是非常警醒的姿勢。

  「你怎麼跑來伊州了?」王浮湊到篝火旁取暖,搓搓手,「我記得你往北邊去了。」

  吐蕃崛起,突厥死灰復燃,兩邊都在向外擴張,隴右道夾在其中,岌岌可危,尤其是咽喉處的通道極其重要,但朝廷那邊撥不出多餘的兵力,執失雲漸開始往北駐軍,哪裡越危險,他就守在哪裡,震懾宵小。

  執失雲漸頭也不抬,淡淡道:「天使將至。」

  王浮瞪大眼睛,「京兆府的人不是才走嗎?這一次怎麼來得這麼快?難不成聖人有別的指派?」

  執失雲漸沒吭聲,凝望著跳動的篝火,暖黃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五官深刻,瞳孔的顏色愈發淺淡,像剔透的琥珀。

  「希望這一次能多撥點人給咱們。」王浮取出一塊乳餅,扔到架起來的鐵鍋里,乳餅慢慢融化,酸香撲鼻。他掏出一隻小口袋,把黑色米粒倒進咕嘟咕嘟冒泡的乳湯中,灑一點葡萄乾、蜜煎梅子、羊肉脯、鵝肉乾、魚鬆和清爽的醃菜,一大鍋香甜可口的花飯做好了。

  王浮管這種乾糧叫抓飯,旁邊侍候的書童走上前,盛起兩大碗。一碗給王浮,一碗恭恭敬敬呈給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沒客氣,接過瓷碗和匙子,幾口吃完,「把我們叫到伊州來,不是派兵。」

  當年太宗李世民打下西域,派兵駐紮,魏徵極力反對,疆域離中原太遠,光是輪換防守邊疆的兵士就湊不齊,更別提其他耗費,連年戰亂,江山初定,需要休養生息,朝廷心有餘而力不足。

  前些年因為天下太平,李治重視西域,增派了幾次兵力。

  現在不同了,皇室上層內鬥不斷,文武百官們提心弔膽,無力顧及西域,上次天使降臨,聽說都護府收復往北、往西的大片草原,並沒有露出驚喜之色,反而覺得為難。

  王浮一抹嘴巴,信心十足,「天使來得突然,說不定我的話成真了呢?」

  兩天後,侍從回稟說天使登門,王浮連忙換上官服,出門迎接。

  等他認出天使是誰,頓時眉頭緊皺,心裡一個咯噔。

  因為來者不是李治的親近侍從,而是武家的人,武承嗣的從弟——武家六郎。

  武六郎拱手和執失雲漸、王浮寒暄。

  執失雲漸面色冷淡,王浮只差沒翻白眼。

  武六郎倒也不生氣,當眾宣讀武太后的詔書,上面無非是一些誇獎執失雲漸和邊疆將士的勉勵之語,發下賞賜若干云云。

  末了,武六郎笑嘻嘻道:「聽說執失都督還未成婚,邊疆苦寒,都督悍勇,身系安西都護的安危,怎麼竟無人照料飲食起居?太后念叨了好久,大兄為替太后分憂,特意選出幾位溫順勤謹的良家女子,為都督端茶送水,以解寂寞。」

  他話音剛落,幾名梳雙螺髻,著青襦石榴裙的妙齡女子跟著侍從走進堂內,小娘子們年輕秀美,恍如一把子水蔥,鮮嫩得能掐出水來。

  霎時香風細細,連庭外呼嘯的狂風都變溫柔了。

  王浮目瞪口呆。

  執失雲漸面不改色,目光逡巡一周。

  房裡侍立的甲士、隨從會意,紛紛退下,王浮不肯走,想留下看熱鬧,甲士大手一張,強行把他架走。

  感覺到執失雲漸審視的目光,幾位嬌柔小娘子面上羞紅,肅禮問安,「妾拜見郎君。」

  六個新鮮嬌美的女子,都是一樣的蛾眉杏眼、頭髮烏黑,眉眼身量,衣著打扮,髮髻上的絨繩簪花,及地的夾纈披帛,腕上的卷草紋金臂釧……

  全部和她很像。

  執失雲漸忽然一笑,大馬金刀坐在正廳上首,斟一碗熱茶,杯口熱氣氤氳,「武尚書想要我拿什麼交換?」

  武六郎眼中精光閃爍,執失都督果然是武將,開門見山,直來直往,比那些滿嘴仁義禮法的酸儒爽快多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都督乃人中豪傑,有萬夫之勇,為何不早日投效明主?」武六郎舒眉諂笑。

  執失雲漸低頭喝茶,似乎在認真考慮。

  武六郎嘴角輕輕勾起,回頭朝幾名女子使眼色。

  幾個小娘子咬著櫻唇,慢慢走到執失雲漸身邊,幫他斟茶、捏肩、挽袖,吐氣如蘭,風姿裊娜。

  哎呀一聲驚叫,執失雲漸揮開其中一名想坐到他懷裡的女子,女子後退一步,眼中含淚。

  武六郎當即道:「這種蠢笨的人,都督想必是看不上的。」

  他拍拍手,兩名甲士走進堂中,拉走女子。

  女子臉色慘白,抖如篩糠,跪地求饒,「都督救我!妾一定好好服侍都督!都督,可憐可憐妾吧!」

  武六郎小心揣摩執失雲漸的神色,他眉目沉靜,臉上沒有一絲心疼不忍。

  「殺了。」武六郎笑著說,「連伺候人都不會,怎麼配待在都督左右?」

  甲士把驚叫啼哭的女子拖到外間,手起刀落,女子踉蹌倒地,鮮血汩汩而出。

  執失雲漸皺了皺眉。

  武六郎暗笑,這些女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又和相王妃生得像,就算執失雲漸鐵石心腸,總會有一個讓他不忍心的!只要他心軟,就說明大兄的試探成功了!

  執失雲漸若是一個都不肯憐惜,武六郎倒要高看他一眼,不過這也沒什麼,美色不成,還有其他法子。

  「都督覺得她如何?」武六郎指指一名頭戴蝴蝶簪的女子。

  女子嚇出一身冷汗,癱軟倒地,匍匐著去抓執失雲漸的袍角,求他垂憐。

  任女子哭得哽咽,執失雲漸不為所動。

  「這個也不好,拖出去。」武六郎道。

  甲士進門,女子慘叫一聲,也被拖走了。

  這樣一連殺了四名女子,剩下的兩個毛骨悚然,站都站不穩,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執失雲漸依舊一杯接一杯吃茶,垂眸不語。

  仿佛哭泣和慘嚎都和他無關。

  這回輪到武六郎心疼了,「都督果然是英雄人物,某佩服!」

  哐當一聲,執失雲漸擲下酒杯,往後仰靠著木欄,抬起眼帘,「難為武尚書為我費心,可惜生得再像,終究不是本人。」

  眉眼像,神態像,笑容像……像有什麼用?天底下模樣相似、脾性相近的人多的是,難不成他每一個都要移情?

  喜歡的人總是獨一無二的,記憶和感情無法復刻。

  武六郎臉色驟變,沉默半刻,命人拖走兩名癱軟著啜泣的女子,咬牙道:「都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莫非執失雲漸還想要相王妃不成?相王妃已經嫁人了,武家人總不能把相王妃搶出來送到他身邊吧?

  他們還沒膽大妄為到去搶奪親王妃,相王暴怒之下,一定會把整座武府踏平碾碎!

  而且相王妃本人也不好惹吶!

  執失雲漸似笑非笑,異於常人的瞳孔微微收縮,「回去告訴武尚書,我對贗品沒有興趣,如果他能達成我的要求,作為交換,我可以答應他的任何條件。」

  武六郎牙關咬得咯咯響,眼珠轉來轉去,沉吟良久,一拱手,「此事關係重大,我不敢擅自主張,容我回稟大兄,再來與都督詳談。」

  執失雲漸抬手送客。

  風聲漸漸停了,窗外一陣乒桌球乓響,豆大的冰雹、雪籽砸在窗沿瓦礫上,庭院裡坑坑窪窪,泥土剛翻整過,預備栽葡萄苗,冰雹落下,一砸一個坑。

  執失雲漸肩披黑氅,走出房門,凝望著庭中撲簌的雪籽。

  身後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執失雲漸皺了皺眉,迅疾往旁邊退了一步,動作簡單幹脆,準備偷襲他的女子錯愕之下收不住身形,噗通一聲栽倒,滾下台階。

  她手裡握著一枝細長的金簪子,簪尖打磨得光滑,陰沉的天氣也能看出尖銳的那一頭閃著凜凜寒光。

  如果被她得手,執失雲漸不死也要身受重傷。

  「你想殺我?」執失雲漸負手站在廊前,俯視著女子。

  周圍衝出四五個甲士,按住女子,奪走她手裡的金簪。

  女子雙眼赤紅,「我要為我妹妹報仇雪恨!」

  她妹妹是第一個被拖出去殺死的紅裙女子。

  執失雲漸回頭看向遠處,殺人的甲士是武六郎的人,他的人把屍首帶走了,泥地上乾乾淨淨,打掃得很乾淨。

  他垂眸看著掙扎反抗的女子,「抓你們來伊州的是武六郎,利用你們的是武六郎,殺你妹妹的也是武六郎,你為什麼不向他尋仇,卻要殺我?」

  女子呸一聲,惡狠狠道:「你為什麼見死不救!只要你收留我們,我妹妹不會死的!都是你!你眼睜睜看著她們一個個被人殺死!我妹妹才十五歲!你這個狼心狗肺的突厥奴!」

  甲士們皺眉,清喝幾聲,不許女子辱罵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笑了笑,突厥奴這個稱呼他並不陌生,他祖父原本是突厥酋長。小的時候常有人背地裡這麼罵他。

  「我為什麼要留下你們?你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人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殺的,你有膽子找我報仇,為什麼不趁早把武六郎殺了?」

  執失雲漸不再多言,揮揮手。

  戰場上歷練多年,他漸漸有了鐵面無情的名聲,戰局瞬息萬變,剎那間的猶豫,可能會導致很嚴重的後果。他早就拋卻幼年時苦讀詩書學到的那些仁義道理,和婦人之仁劃清界限,戰場上只有拼殺,沒有道理可講。

  甲士們沉聲應是,七手八腳把女子拖走。

  庭院恢復寂靜,雪籽扑打廊柱,發出細碎聲響。

  執失雲漸繼續凝望庭中風雪,側臉線條深刻,輕聲說:「王浮,別躲了,出來。」

  躲在暗處的王浮心頭凜然,咬咬牙,鑽出藏身的地方,快步走到執失雲漸身邊,「你、你狼子野心!竟然還在肖想十七娘!她已經嫁人了!」

  執失雲漸緩緩道:「嫁了人又如何?她還小,可以和離改嫁。」

  王浮沒想到執失雲漸竟然大咧咧把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怔了怔,怒髮衝冠,「你還是執失嗎?你不會瘋了吧?」

  執失雲漸扭頭看他,眸色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褐色,「我知道你是相王的人,不只你,你弟弟王洵也是。你奉相王的命令潛伏在我身邊,不就是防著我打十七娘的主意?我現在告訴你,我確實瘋了,你可以提醒相王做好準備。」

  王浮被執失雲漸山雨欲來的氣勢逼得連連後退,他只是一介書生,雖然時常佩劍出行,但佩劍只是文人們攜帶著做裝飾的而已,他連劍鞘都拿不穩!

  他曾看到執失雲漸怎麼一刀刀割破敵人的喉嚨,嚇得發抖,「你真的瘋了?!十七娘可是把你當君子看待的!她很敬重你!」

  執失雲漸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唯有嘴角扯動了兩下,「相王不是君子,我為什麼要做君子?」

  王浮絕望癱倒在地,兩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脖子,「好歹相識一場,給我個體面的死法吧,割脖子太疼太難看了!我是世家子,要死也得死得瀟灑!」

  執失雲漸輕蔑地瞥他一眼,抬腳走開,「我不殺你。留著你還有用處。」

  王浮心有餘悸,冷汗濕透衣衫,剛才吃了太多乳餅,這會兒腸胃裡翻攪個不停,堵得他想哭——完了,執失真的瘋了!

  執失雲漸走出迴廊,甲士牽著一匹黝黑駿馬上前,拱手道:「郎君,回都護府嗎?」

  「不。」執失雲漸攏緊披風,跨鞍上馬,望著東邊的方向,荒野莽莽,只有無盡的風雪,「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