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蓬萊宮。

  近侍吹滅燭火,合攏帳簾。

  已是初秋,仍舊暑氣蒸騰,大部分人還在為炎熱煩惱,李治的寢殿已經撤下簟席、竹簾,換上錦褥、紗簾。

  簾下的梅花小几上一對雀繞花枝石榴瓷瓶,瓶中供著幾枝茉莉花,鎏金狻猊爐里燜了一爐據說可以祛除一切惡氣的必栗香,茉莉花香亦能辟穢和中,兩香相輔相成,互不干擾。

  之前宮中大多燒瑞龍腦、鬱金香、四葉餅子香,因為武皇后這兩天睡得不大安穩,宮人們才換上必栗香。

  李治知道武皇后為什麼睡不好,他的退位和李顯的登基太突然了,她原本運籌帷幄,安安穩穩做了許多年的天后,臨到老,一下子陷於被動,自然會驚慌失措。

  不過她是冷靜而理智的,深知他主意已定,沒有激烈反對,反而極力贊成,前幾天裴公在朝堂上宣讀詔書時,她滿面微笑,看不出一絲不豫之色。李顯受命時,她看著身穿冕服的兒子,眼底俱是溫柔慈愛。

  這就是她了,深不可測,喜怒哀樂仿佛都和她沒有關係,她高高在上,凡人看不懂她。

  她已經沉迷權勢,不願抽身。

  李治沒有睡,坐起身,掀開床帳,內侍躡手躡腳迎上前,扶他起來。

  「大家,可是要吃茶?」近侍喚他,然後意識到要改口,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叫,乾脆含混過去。

  李治微微一笑,他現在是太上皇了。

  他不是第一個太上皇,蓬萊宮原本是阿耶李世民為阿翁李淵修建的,阿翁退位後長居此處,那時蓬萊宮只是一座離宮,宮殿沒有現在這麼宏偉齊整。

  李顯仍然住在東宮,每天一早進宮看望李治和武皇后,虛心問政,下午回去和臣屬們商議政務。

  他登基為帝,還沒從狂喜中緩過神,想盡力做到最好。

  態度是誠懇的,可惜他還是個孩子,以為當皇帝就和當太子一樣,只要聽話就夠了。

  確實要聽話,但李治希望他聽武皇后的話,儘量安撫武皇后躁動的野心,可李顯誰的話都聽,他的,武皇后的,東宮屬臣的,朝中所有大臣的,韋氏的……

  他的耳根子太軟了,經不得別人哀求,誰的話說重一點,他就誠惶誠恐,恨不能滿足每一個人的要求。

  昨天李顯請安時支支吾吾,問起李裹兒的封號問題,他想冊封李裹兒為公主。

  李治冷笑,駁回了李顯的請求。

  冊封公主是假,韋氏想當皇后才是真。

  一般來說,受寵的公主甫一出生就能獲得公主之尊,其他庶出的公主沒有這個福運,可能到出嫁時才有封號。

  李裹兒是庶出,李顯沒敢提李令月,拿小十七和李裹兒對比,想給李裹兒賜號安樂。

  意頭是好的,平安喜樂。

  李治聽說小十七和韋家有些齷齪,韋氏做了蠢事,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拿小十七怎麼樣,多次托人說和,想要賠禮道歉。李顯一登基,韋家人不提賠罪的事了,這麼急不可耐,想借李裹兒冊封一事壓小十七一頭,以後等他走了,是不是還想讓小十七給韋氏賠不是?

  小十七外柔內剛,當然不會輕易被韋氏欺負,可李顯竟然看不出韋氏的心思,巴巴的跑來找他。

  李顯護不住弟妹。

  夜空中無數繁星簇擁著一輪皎月,萬里無雲,夜晚的星空明澈璀璨,一伸手,仿佛可以掬一捧細碎星光。

  李治嘆息一聲。

  不由想起年輕時,剛接武皇后回宮的時候,礙於她的身份,只能把她安置在王皇后身邊。她那時候貼心溫柔,為奴為婢也沒有怨言。

  夜裡他避開人,偷偷去側殿看她,她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手腳酸軟,他拿起小几上的美人捶,幫她捶肩膀。

  「媚娘。」他拂去她鬢邊沾上的灰塵,柔聲說,「你暫且忍耐,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她握住他的手,「陛下,能回到您身邊,我已經知足了。」

  王皇后對她的看守很嚴,側殿的窗戶總是支起來的,夜色漏進室內,一地霜色月光。

  這霜色慢慢爬滿他的鬢邊,歲月流轉,曾經青春年少的他和武皇后都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垂垂老矣,時日無多,武皇后卻精神旺健,蠢蠢欲動。

  定下她太后的身份,是為了防備她,其他的只能聽天由命。今時今日,他動不了武皇后的地位,真的拼得你死我活,只會兩敗俱傷。

  唯一能讓他安慰的,是李旦和小十七長大了,成熟了。這一次瞞著小十七,她固然生氣,但還是讓人傳話回來讓他寬心,她會按著他的吩咐行事,不會莽撞跑回長安。

  這對她來說非常殘忍,等他准許她回長安的時候,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還好她沒有把他給她畫的扇子拿出去送人,他這幾天連筷子都握不穩,不能再提筆幫她畫扇面了。

  夜風吹過長廊,如泣如訴,嗚咽不止。

  近侍勸李治回殿安置,「大家,更深露重,您身子嬌弱,早些歇息為上。」

  他攏緊披風,轉身回內殿,迎面看見一點朦朧的燈光由遠及近,燈光照出武皇后略顯焦急的臉,她頭髮披散著,鳳目四下里逡巡,沒有簪環妝粉裝飾,也是威儀赫赫,不怒自威。

  「陛下去哪兒了?深更半夜,別吹了風。」武皇后過來攙扶李治。

  她沒改口,依然叫他陛下,李治餘光看見她鬢邊的幾縷白髮,頓了頓,沒有糾正她。

  夫妻倆吃了杯熱湯茶,各自睡下,李治病中一直和武皇后分榻睡,中間隔幾道屏風。

  月光透過紗簾,籠下一地朦朧暈光。

  李治望著帳頂層層疊疊的仙鶴芝草紋,渾濁的雙眼裡浮動著難以紓解的憂色。

  即使李顯登基了,武皇后仍舊大權在握,等他撒手走了,長安能太平幾天?

  李旦畢竟還年輕,不知道能不能沉得住氣……他的兒女都是在蜜罐里泡大的,沒有經歷過風雨,而且他們的敵人並非暗藏禍心的反賊或是逆臣,而是他們的母親。

  那太難了。

  明明應該是世上對你最好、最寬容的人,站在你的對立面,剝奪你的一切,那種滋味,常人難以忍受。李賢寧願相信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也不承認武皇后是他的母親,何嘗不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迴避。

  除了武皇后以外,還有很多潛伏在暗處的暗流,武皇后太強勢,掩蓋了其他矛盾,此時能同心協力的人,不一定能攜手走到最後。

  李顯和李旦能永遠兄友弟恭麼?

  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李治總忍不住設想各種可能,萬一被宗室趁虛而入了怎麼辦?萬一李顯和李旦反目成仇了怎麼辦?萬一……

  無數個萬一,每一種都叫他眉心緊擰。

  記憶回到不久前,李賢逼宮的那晚。

  沒有人知道,他單獨見了李旦一面。

  夜色濃稠,為了掩人耳目,屋裡沒有點燈,李治和李旦坐在黑暗中,李賢闖入建福門,內侍一次次在外通報消息,十萬火急,父子倆誰都沒動。

  李治讓李旦做出選擇,選裴英娘,還是選太子之位。

  「想要當一個合格的帝王,必須先學會捨棄,旦兒,十七不喜歡宮闈爭鬥,放她走,對你們彼此都好,只要你點頭,為父立刻冊立你為太子。」

  殿外的護衛們走來走去,加強防衛,腳步聲紛雜,李旦沒有猶豫,果斷回答說:「阿父,我選英娘。」

  沒有絲毫遲疑。

  李治微笑,「你想好了?選十七,朕就立顯兒為太子。」

  黑暗中看不清李旦的面容,但李治覺得他也笑了,他輕聲說,「七兄比我年長,理應如此。」

  他們都在互相試探。

  李治在試探李旦的權欲心,試探他心底更看重溫情還是權力,李旦則在試探李治到底屬意誰。

  父子倆心照不宣。

  幾問幾答,李治確定李旦將來會給李顯一個妥善的去處,不會兄弟殘殺。

  李旦明白李治真正挑中的人,其實是他。

  很早以前,從李賢變得暴躁敏感的時候起,李旦的想法就慢慢變了,他時而隱忍,時而展露殺機,時而謙讓,時而主動攬事上身,為的全是贏得李治的支持。

  李治的問題是試探也好,真心也罷,如果費盡心機得來的青眼相看需要用小十七去換,他寧可不要。

  他的初衷,就是為了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李旦拒絕以和離換取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李治恍惚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太子和魏王明爭暗鬥,中間夾雜其他幾位庶出兄弟的恩怨,最後他漁翁得利。阿耶為了他煞費苦心,不惜狠心把當年為太子和魏王布置的人手全部除掉,只為了鞏固他的地位。

  他從小養在阿耶身邊,有阿耶的寵愛,不爭不搶,適時示弱,很容易獲得阿耶的憐惜。

  李旦比他更能忍,沒要任何人操心,自顧自長大,一眨眼,也到了羽翼初豐的年紀。

  旦兒不會變……有小十七和令月兩個妹妹規勸,他不會狠心對李賢和李顯下殺手。

  看形勢,他的兒女或許會受一些磨難,總歸都能保住性命。

  李治翻來覆去想著以後的事,直到凌晨才合眼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他有點發熱,近侍叫來奉御為他診脈。

  奉御笑著說他身體康健,沒什麼大礙。

  但他分明聽到奉御走到屏風後面時,悄悄嘆了口氣。

  王壽永偷偷抹眼淚,「大家,把相王和相王妃召回來吧。」

  聖人是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那也是天下之主,堂堂帝王,為什麼不能隨心所欲?

  李治抬頭看向簾外,天氣晴朗,雲捲雲舒,朱紅宮門切割出一小塊瓦藍碧空。

  他唇邊含笑,「無事。」

  怪他無用,才造就如今的僵持局面。他是父親,幫不了兒女們太多,這是他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事。

  安排好一切,他走也走得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