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裴英娘匆匆離開書肆。

  巷曲前的打鬥仍在繼續,一蓬蓬鮮血飛灑。

  她眉頭緊蹙,嬌小的身影直接一頭扎進廝殺的人群,視眼前閃爍的刀光劍影如無物。

  楊知恩和七八個護衛手握長刀,把她緊緊圍在中間,一路砍殺,順利衝出重圍。

  她一言不發,沉著臉走出大寧坊,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怒吼聲、健馬的嘶鳴聲拋在身後。

  劉家侍郎還在糾纏李顯,雙方好像覺察出不對勁,英王府的人開始手忙腳亂亮兵器。

  「不管他。」裴英娘冷聲道,接過親兵送來的銀絲鞭繩,跨鞍上馬,「去宣陽坊!」

  楊知恩沉聲應是。

  馬蹄聲勢如奔雷,幾人幾騎穿過長街,絕塵而去。

  公主府門前禁衛森嚴,甲士豪奴正簇擁著李令月拾級而上,從武家回來的路上,她順道去千金大長公主家坐了坐,大長公主府中的靈沙臛清甜細潤,她連吃了兩碗才出來。

  「你怎麼來了?」李令月聽到喧譁聲,扭頭正好看到裴英娘翻身下馬,詫異道,「還換了這身打扮?是不是嫌悶了,想去樂遊原跑馬?」

  裴英娘神情嚴峻,扣住李令月的手,「阿姊,三表兄呢?」

  李令月心裡一沉,眼神示意左右侍婢退下,和裴英娘一起快步走進公主府,「他有什麼不妥?」

  薛紹最近有些古怪,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令月問他,又問不出什麼來。偶爾看到他背著人長吁短嘆,愁眉苦臉,她心裡著急,怕問得太緊適得其反,想等薛紹想通了再和他好好談一談。

  裴英娘嘆口氣,拉著李令月往內院走,楊知恩寸步不離,神色戒備,跟在她們身後。

  到了內院,裴英娘輕聲說,「阿姊……你別怕,先讓昭善去乳娘房裡看一看。」

  李令月呆了一呆,隨即臉色大變,顫聲叫昭善,「胤郎!去把胤郎帶來!」

  婢女們戰戰兢兢,飛快跑遠,不一會兒,房裡傳出一片悽厲的尖叫聲,昭善白著臉衝出房門,撲倒在地,哭著道:「公主,小郎不見了!」

  李令月踉蹌了幾下,腦袋裡一陣眩暈,險些栽倒。

  裴英娘抱住她,攙扶她回房,扭頭吩咐昭善,「去把門房叫來,問他今天誰來過公主府,乳娘什麼時候出的門,駙馬又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去了哪裡。」

  昭善六神無主,淚流滿面,勉強鎮靜下來,去前院問話。

  她很快折返,聲音發顫,「護衛說上午大郎君和二郎君來過,沒有人看見乳娘出去,駙馬好像突然有急事,沒有帶僮僕,隻身騎馬往北邊走了,剛走一會兒。」

  裴英娘點點頭,餵李令月喝下一碗甜湯,「阿姊別擔心,胤郎多半是薛家大郎和二郎帶走的……三表兄已經追過去了。」

  李令月用力攥住錦被被角,咬牙道:「他們敢動胤郎一根指頭,我絕不會輕易放過薛家!」

  薛紹是她的丈夫,她當然要保薛紹,其他人,她一個都不放過!

  裴英娘安慰李令月幾句,「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先別慌,外面出了些變故……」她屏退房中婢女,小聲說,「可能是東宮那邊……」

  她的商隊遍布東西南北,頻繁來往於西域、南洋,構建出一張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的大網,讓貨物得以快速運送至全國各地,同時也建立起秘密的情報網。李賢暗中準備兵器鎧甲,購買突厥良馬,以好武之名招募俠客勇士,對她來說並非秘密。

  不過她以為李賢只是以防萬一,沒想到他會主動出擊。

  武皇后太剛強決斷了,任何人在她的陰影之下,難以保持鎮定。

  猶如一盆雪水當頭澆下來,李令月的憤怒頓時去了五六分,恐懼和失望攫住她的心臟,好半晌過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薛家……是六兄的人……」

  他們想逼薛紹投向李賢的陣營,買通乳娘,偷偷帶走薛崇胤威脅薛紹。

  此前乳娘並非因為照顧薛崇胤太累而清減,她心裡有鬼,害怕緊張,才會寢食不安,忽然暴瘦。

  裴英娘按住想要掙扎著起身的李令月,「阿姊,這事不能聲張出去。」

  武皇后不喜歡薛紹,薛大郎、薛二郎支持李賢,事後武皇后說不定會以此為藉口逼李令月和離,還有可能直接賜死薛紹,必須趕在事情無可挽回之前把薛紹摘出來。

  可薛紹為了兒子,已經跟著薛大郎、薛二郎走了……

  「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帶著令牌即刻進宮,提醒阿父早做準備。」裴英娘取出令牌,小聲說,「建福門前的守衛應該有太子的內應,阿姊,你得儘快,快馬加鞭繞過禁苑,從玄武門進宮,一定要趕在太子之前,秦岩不會讓他輕易闖進去。」

  「玄武門?!」李令月驚訝之下,忘了憤怒,宮城北邊是禁軍屯守重地,平時宮人們沒事不會往北邊跑,更別提從玄武門出入,敢亂闖禁地的,格殺勿論。

  「此一時,彼一時,阿姊帶著令牌,沒人敢攔你。記住,千萬別去蓬萊殿,待在阿父身邊。」

  裴英娘匆匆交待幾句,等李令月冷靜下來,留下幾名親兵,立刻走出公主府。

  「去東宮?」楊知恩搖頭反對,「娘子,我們去東宮,豈不是自投羅網?」

  裴英娘蹬鞍上馬,甩出一聲響亮的鞭花,「走。」

  楊知恩咬緊牙關,趕緊跟上。

  半刻鐘後,李令月一身戎裝,吩咐僕從牽來她的愛駒,握緊手中令牌,她雙唇緊抿。

  阿父身邊當然是最安全的……但是被擄走的人是她的兒子,她不能幹坐著等丈夫和妹妹的消息……

  她抬手掠掠鬢髮,和護衛說,「我們直接進宮,去蓬萊殿。」

  皇城內外一片寧靜,高大巍峨的三座宮門立在廣場之前,氣派威嚴,東宮出入不禁,看似和平常沒有什麼不一樣。

  裴英娘很快找到薛紹。

  他臉色陰沉如水,只差一步,就要踏進東宮。

  「三表兄!」裴英娘來不及下馬,勒緊韁繩,笑著喊他,「原來你在這!阿姊生氣了,你還不趕緊回公主府哄她?遲了的話,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薛紹聽到她的聲音,愣了一下,扭過頭。

  裴英娘面色不變,笑嘻嘻道:「三表兄,快跟我回去向阿姊賠禮道歉,我幫你求情,阿姊會原諒你的。」

  薛紹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片刻後,他果斷轉身,匆匆走下台階,翻身上馬,「多謝王妃提醒。」

  他如果踏進東宮,就沒有回頭路了,不管他有沒有聽命於太子,只要他出現在太子身邊,武皇后都有藉口殺他。

  兩人沒有耽擱,揚鞭催馬疾行。

  裴英娘壓低聲音問,「你的兩位兄長呢?」

  薛紹嘴唇哆嗦了兩下,緊緊握住韁繩,「他們想遊說袁相公和太子一起進宮勸諫聖人,這會趕往袁家去了。」

  說是勸諫聖人,然而滿朝文武都明白,時至今日,李治已然無法廢黜武皇后。

  勸李治是假,逼武皇后是真。武皇后的弱點,在於她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如果公卿侯門聯合起來,給武皇后一個出其不意,未嘗不能把武皇后拉下馬。

  但李賢沒有想過後果,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能迅速穩定朝綱,他能嗎?朝中大臣,並非都是忠君之士!他們只服從強者。

  風聲過耳,幾人幾騎踏過長街,捲起陣陣沙塵。

  「胤郎在哪兒?」裴英娘問。

  薛紹雙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大兄不肯說,除非我效忠太子。」

  裴英娘冷笑。

  快馬剛剛馳入袁家后街,兩人便被黑衣甲士攔下,袁家的管家迎出來,認出裴英娘,陪笑著說袁宰相出門訪友去了,請她隔日再來。

  袁宰相是只老狐狸,哪邊都不得罪,必定是躲起來了。

  她沒有下馬,直接道:「薛家大郎是不是在府上?叫他出來。」

  管家態度恭敬,回說:「薛家郎君此刻確實在府中,王妃稍等,仆這便去傳話。」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賴著不走,袁家人正著急上火。

  太子行事偏激,斷然不可能成功扳倒天后。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袁家不必急著站隊,他們家已經是鐘鳴鼎食,富貴至極,不需要再討好哪一方,只需要靜觀其變就行。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闖上門,打亂了袁宰相隔岸觀火的如意算盤,罵退兩人,太子獲勝,他肯定會遭殃,虛應兩人,天后洞若觀火,一個謀逆罪名扣下來,袁家極有可能步褚家、上官家的後塵。

  袁宰相進退兩難,袁凌志提議把兩人捆了,等到外邊事情平息,正好可以去天后面前表忠心。

  袁宰相摁著兒子胖揍一頓,也不看看薛家人是什麼身份,他們今天得罪薛家,連累駙馬薛紹,固然可以躲過天后的清算,太平公主豈會饒了他們?!

  聽說裴英娘和薛紹上門討要薛家兩位郎君,袁宰相長出一口氣,多雲轉晴,心花怒放,一迭聲吩咐大兒子,「快,把薛家郎君送出去!」

  薛家兄弟身份敏感,牽涉的人太多,著實棘手,交給相王妃去處理罷。

  袁家家僕客客氣氣送薛大郎和薛二郎出門,既沒有推搡,也沒有言語呵斥,但態度很果決。

  兄弟倆黑著臉走出袁家大門,看到薛紹和裴英娘,臉色更難看。

  「阿弟,你竟然甘願和武氏為伍!」薛大郎捏緊拳頭。

  裴英娘笑了笑,冰冷的視線冷冷掃過兩人,「胤郎在何處?」

  薛大郎冷笑,梗著脖子道,「薛家兒郎,自然在他該在的地方。」

  裴英娘雙眼微眯,薛崇胤被他們送去東宮了?這兩個蠢貨……

  「去把胤郎帶出來。」她一鞭子甩向薛大郎,薛大郎臉上轉眼多出一道血淋淋的紅痕,「否則,你弟弟活不過明天。」

  她話音剛落,楊知恩和親兵們撲向薛二郎,七八把長刀架在薛二郎脖子上,薛二郎大汗淋漓,抖如篩糠。

  薛大郎恨聲道:「你敢?」

  「你都敢擄走公主之子了,我有什麼不敢的?」裴英娘沒有耐心和薛大郎周旋,打了個手勢。

  楊知恩會意,手腕輕輕一翻。

  刀刃劃破脖子,鮮血順著冰冷的刀鋒流淌,薛二郎發出一串慘嚎聲。

  「阿弟,你真想要你兄長的命?!」薛大郎想上前解救,被親兵一把按倒在地。他抬起頭,怒視薛紹,雙眼血紅。

  薛紹俊秀的面孔浮現幾絲不忍,扭過頭去不看兩位兄長,自嘲一笑,「大兄,我不想要二兄的命……可你們把我兒子搶走了。」

  薛二郎噗通一聲,跪倒在裴英娘馬蹄前,「東宮、東宮有人把守,胤郎是牽制三郎的人質,我們剛把人送過去,他就被人帶走了,沒有太子的命令,我們沒法帶出胤郎。」

  失望,驚恐,自責,憤怒,各種情緒走馬燈一樣晃過心頭,薛紹下馬,一拳頭揮向薛大郎,「大兄,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從薛大郎和薛二郎偷偷帶走薛崇胤的那一刻起,他沒有兄弟了。

  薛二郎驚惶道:「阿弟,你放心,只要我們兄弟在,太子不會傷害胤郎。」

  他一邊說一邊頻頻朝薛紹眨眼睛,求薛紹為他解圍。

  薛紹不為所動。

  裴英娘暗嘆一口氣,這種時候,她沒辦法勸慰薛紹。

  「你!」她握緊韁繩,長鞭指著薛二郎,「和我一起去東宮。」

  薛紹霍然抬起頭。

  裴英娘盯著薛二郎的眼睛,道:「太子想要抓住我,你可以用我去把胤郎換出來,老實點!你的大兄和薛家滿門的命全捏在你手上,你若敢偷偷和東宮的人報信,薛家上下,連襁褓中的幼兒也難逃一死,不管太子能不能事成,你們薛家絕對無福繼續享受榮華。」

  寒光閃爍的大刀就架在脖子上,薛二郎不敢抗命,點頭如搗蒜,「我答應!」

  薛紹攔在裴英娘的駿馬前,「不行!」

  他是男人,不能為了救他和兒子,害得裴英娘身陷險地!

  裴英娘撥轉馬頭,「三表兄,我意已決,你放心,太子身邊有我的人。你先回薛家,看住其他人。」

  微風拂過,帶著初夏的清爽氣息。

  薛紹緊緊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