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十七幼時孤苦,體弱多病,奉御說她和新城長公主一樣,很可能壽命不長。
模樣相似就夠了,不必連命途也像。
李治即刻命人捐獻財物,為十七許願,後來她病癒康復,他頒賜下更多供養,祛疾詞疏是由他親筆所寫,再由寺中僧人請工匠鑿刻。
大慈恩寺表面上是他為生母文德皇后祈福所建,其實是集齊眾僧翻譯經書、刻印經文、宣揚佛理的地方。
李治謹記阿耶的囑咐,佛道之理,在教化百姓、影響民眾思想方面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要適當地扶植利用,引以為己用,但是也不可任其過於發展壯大,以免對皇權構成威脅,釀出禍患。
君主私下裡可以有所偏好,但在政策上,絕對不能有所偏倚,不能改變儒道佛鼎立的局面。
總的來說,不論哪方教法,只要有利於朝政,都應當加以引導,大力扶持,嚴加管束,暗暗限制。
慈恩寺便是因此應運而生,它的象徵意義,有時候遠超其本身的佛寺之名。因此,世家公卿們常常造訪慈恩寺,朝廷常在其中舉行大型禮佛活動,進士們及第後相約遊玩大雁塔,是學子們約定俗成的慣例。
慈恩寺備受矚目,人來人往,李治不便在寺中祈願求福,而雲華寺藏於深山之中,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山野佛寺,在那裡供養,最為妥當。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裴英娘會進寺參拜,她能熟練臨摹他的筆跡,自然能一眼看出寺中的不一般。
裴英娘可以確定,雲華寺是李治下令敕建的。
那天她心有所感,逛遍整座雲華寺,不出意外的找到李治為懷孕中的武皇后祈福留下的手書,除了慣例的頌佛之語外,唯有母子均安幾個字。
看年份,那應該是武皇后懷著李賢的時候。裴英娘聽羊仙姿提起過,武皇后生李賢時有些不順,生產時很吃力。
她還在寺中看到李治早年為多病的李弘,年幼的李令月所立的供養佛像。
寺中知客僧說,之前的碑記,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一座座碑像看過去,仿佛依稀能看到李治從一個年輕忐忑的父親,慢慢變成一個垂垂老矣、兒孫滿堂的長者,兒女輩一個個長大,他祈福還願的禱祝之詞越來越多。
裴英娘不記得自己入宮之後什麼時候生過病,又是什麼時候好的。
從供養詞來看,李治曾去寺中許願,後來她的病好了,李治命人還願供養佛身……想來應該是她十歲之前,還沒去溫泉宮,李治身體尚好的那段時期。
她眼中噙著酸楚的淚水,輕聲說:「阿父,今天你把我從這裡趕出去,明天不知會有多少王公貴族奚落我,嘲笑我,除了相王府,長安城再無我的容身之地,你真的忍心看我受委屈?」
她不怕那些不痛不癢的嘲諷,有李旦在,沒人敢當面諷刺她,頂多是背後嚼舌頭而已,不過李治肯定捨不得,說得越悽慘,李治越心疼。
李治眼中果然浮起一抹不忍和痛惜,倉促合起絹帛,抬起枯瘦的大手,拍拍她的腦袋。
他老了,舉棋不定,瞻前顧後,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再是狠辣果斷的帝王。
以前他不明白,阿耶臨走的那兩年,為什麼頻頻犯糊塗,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愚蠢舉動,有些打壓大臣的手段,簡直可笑幼稚。
英明神武的阿耶,難道也英雄末路了?
現在他恍然大悟,阿耶什麼都為他著想,什麼都想替他考慮到,拖著病體也要東征高麗,他的那些反覆無常,不是剛愎自用,而是放心不下他的緣故。
他擦去裴英娘眼角的淚花,指節粗糙而溫暖,「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更應該早些離開。」
裴英娘忍了又忍,噗嗤一笑。
李治怔愣。
剛才還哭著訴委屈,怎麼就笑起來了?
「阿父,您覺得如果當年我沒進宮,現在會怎麼樣?」裴英娘大咧咧盤腿坐在李治面前,靠著火盆,抽出海棠紅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皺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調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長大,委實難說。
僥倖長大了,也不一定過得好。
裴英娘拈起鶴首鉗子,撥動盆中的炭火,接著說,「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預想,嫁給執失,就一定能過得順風順水嗎?興許我不喜歡荒漠的嚴寒荒涼,貪戀長安的繁華富貴,離了長安,可能處處過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執失家的妯娌姑嫂相處不融洽,執失有七八個胞兄弟、從兄弟,家中未必清淨……執失天天打仗,我膽子小,提心弔膽,長久下來心中抑鬱難舒,生病了怎麼辦?他是個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業,我喜歡金銀珠寶,喜歡安平富足……執失是個好人,應該也是個好丈夫,我也會做一個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給他就是十全十美。」
李治揉揉眉心。
說的也是,當初阿耶為新城挑選駙馬時,何等仔細,過篩子一樣,把每一個世家適婚郎君翻來覆去地考校來考校去,先是魏徵的兒子,後來是舅父的兒子。再後來他為了彌補新城,重新為她擇婿,選中東陽公主舉薦的人選韋正矩。
他們都是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難以捉摸,外人看著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不一定能成為恩愛眷侶。真的夫妻舉案齊眉、感情融洽,還有可能遭受其他劇變。
執失雲漸還沒有抗衡武家的實力。
裴英娘直起身,「同樣的,假如我真的離開長安了,就一定能過得好?以後阿兄和我終歸會明白您的苦心,屆時於我和阿兄而言,不能留在您身邊承歡膝下,是一輩子的遺憾……與其將來後悔,不如讓我們留下,等真的到了十萬火急的時刻,再走也不遲。」
李治眼眸低垂,看著裴英娘。
她眼神堅定,面色平靜,並不是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而是淡淡地,平平常常地和他閒話家常。
他不由想起那年十七剛進宮的時候,其他人去禁苑狩獵,她不能騎馬,留在含涼殿陪他。春光明媚,她趴在杏樹下抄寫經書,為他祈福。枝頭杏花紛紛揚揚灑落,落了她滿頭滿肩,她伏在書案前,一筆一划,抄寫得很認真。
那時她也用鄭重的語氣勸告他,八、九歲的小娘子,已經能窺出他心裡的隱憂。
「沒有人能預測到以後的事情,明崇儼或許能替人面相,但日子到底過得怎麼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裴英娘灑脫地揮揮袖子,「阿父,您即位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阿翁留下最信任的幾名顧命大臣輔佐您,那時他可曾想過日後您會受顧命大臣的掣肘?他預料得到您會借廢立皇后的機會,一舉擊潰顧命大臣,修改《氏族志》,徹底結束舊日門閥制度嗎?」
在關隴貴族集團倒台以前,《氏族志》繼承魏晉時期的遺風,規定了門閥等級高低,門閥世家依然占據大部分政治資源。
隨著長孫無忌一系的倒台,李治和武皇后著手命人修訂《氏族志》為《姓氏錄》,徹底打破統治固有的姓氏門閥政治制度,科舉制度開始真正發揮它的巨大威力,寒門階級登上歷史舞台,開啟奠定了後世數百年乃至千餘年的政治格局。
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李治和武皇后完成了守成的重任,繼承貞觀的昌平穩定,為盛唐的空前繁榮奠定基礎。
可惜和盛唐的輝煌燦爛相比,這一對夫妻的功勞,遠遠沒有他們的風流韻事引人注目。
李世民放心不下李治,晚年幾乎是手把手教他怎麼和朝臣打交道,怎麼處理政事,為他掃清所有可見的和潛在的障礙。
李治在所有人的輕視和懷疑中即位,大家暗地裡笑話,說他靠眼淚讓李世民心軟,剛好撿了便宜。
其實他做得很好,雖然因為多病,他不得不扶持起武皇后,以至於讓武皇后羽翼豐滿,但是誰能篤定沒有武皇后,就沒有其他變數?
「阿父,您能頂住壓力,守住大唐江山。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相王妃,做不來頂天立地、彪炳史冊的大事,但是我自信能保護自己。」裴英娘笑著說,「大不了我看到勢頭不對,立馬卷包袱逃到天邊去。」
李治臉色漸漸緩和,聽到這一句時,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揉揉裴英娘的發頂,「十七,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裴英娘歪著腦袋,大眼睛眨呀眨的,「為什麼一定要想得太複雜?阿父,我不是朝堂上的人。」
她頓了一下,緩緩道,「而且我從裴家到入宮,再到獲封公主,到現在成為相王妃,得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多到全天下的人都羨慕嫉妒我……我真的很滿足。賢士劉伶每日攜一壺酒,讓僕從荷鍤跟隨,對僕從說『死便埋我』,何等灑脫。我做不來賢士,但是此生也算是無憾了,我還年輕,還有享不盡的富貴,就算偶爾走點彎路、受點磨難,也沒什麼要緊。阿父,您的顧慮,該放下了。」
不管是對她的顧慮,還是對李賢、李顯、李旦的顧慮,李治都應該放下。
他控制得了局勢,控制不住人心。
昔年太宗李世民睿智,長孫皇后賢德,太子和魏王還不是一個個接二連三讓李世民失望?
李治不可能一輩子為他們保駕護航。
未來的事,交由未來去決定,他們只要過好當下就夠了。
話題太沉重,炭盆里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
裴英娘揚起一臉粲然笑容,「阿父,您真的擔心我的話,就多給我點傍身的東西……金銀財寶什麼的,多多益善。」
李治沉默良久,無奈地嘆口氣。
裴英娘湊到他身邊,搖他的胳膊,「阿父,外面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您得早些下決定,是幫我揚眉吐氣呢,還是狠心讓我哭著回去,您自己看罷。」
李治搖頭失笑,故意板起臉,「看你的笑話?我看這含涼殿的近侍,明明對你言聽計從,誰敢笑話你?」
裴英娘輕哼幾聲,「反正您不給我賞賜,我今天就賴在這兒不走了。阿兄待會兒肯定會來接我,我們倆一起坐在這,您看給不給吧!」
李治徐徐吐出胸中濁氣,近幾個月的沉鬱,好似都在剛才的一番長談中悄悄紓解。
罷了,不走就不走吧。
他確實捨不得他們走。
或許,他還有另外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