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煮酒夜話
「什麼時候回來的?」
蘇大為伸手,提起酒壺將桌對面的酒杯滿上。
坐在他面前的,是個身材高大,面白皮淨的男人。
安文生。
自從永徽三年離開,到現在,已經兩年時間。
再見故人,蘇大為十分欣喜。
「我前一陣子還在想你。」
「想我?」安文生面露詫異:「我又不是女人,你想我做甚?」
「滾!」
蘇大為翻了翻白眼,舉起手裡的酒:「這是我自己釀的,嘗嘗。」
「好。」
安文生聞言,向蘇大為舉杯,然後一飲而盡。
數息後,他白淨的麵皮上湧起一層紅色,低頭看著手裡的酒,眼睛一亮。
「這酒……」
「夠烈吧?」
「初入喉跟刀子一樣,但現在腹中灼熱,又覺得很爽。」安文生砸了砸舌頭:「這酒叫什麼?」
「燒刀子。」
「燒……」
安文生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
他扭了臉道:「這麼好的酒,叫什麼鬼燒刀子,你想殺人嗎?依我看,不如叫玉龍春。」
說著,他還搖頭晃腦的品評道:「你不知道,西北那邊苦寒,白天熱得要命,晚上又凍得要命,在夜裡圍著篝火,烤著牛羊肉,再將這烈酒來一大碗,最是快活。」
「就叫燒刀子。」
「你這惡賊。」安文生向他指了指:「存心噁心人呢?」
「你還欠我一貫錢。」
「滾!」
安文生差點沒翻臉。
縮在一角跪坐的聶蘇,懷裡抱著小玉,旁邊趴著黑三郎。
看著蘇大為和安文生兩人鬥雞似的互瞪著,實在忍俊不禁,掩口輕笑起來。
「你看,就連我家小娘子都覺得你該還錢。」
「我啐!」
安文生怒道:「我的錢呢?聽說你那鯨油燈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
「咳咳,你有空去店裡找帳房,這事不歸我管,你別瞪我,該你的那份少不了。」
蘇大為挺起胸膛:「我們這是做大買賣的,不欺負人。」
「惡賊,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種朋友。」
安文生一臉「沉痛」,頗有遇人不淑之感。
「對了,我交待你的事辦了沒有?」
「啊?」
「別裝傻,苩春彥!」
「記得記得。」
提起這件事,蘇大為終於有些心虛,吞吞吐吐的道:「是有一次遇到了,可惜一時大意還是被她跑了。」
真實的情況是自己翻車,險些著了苩春彥的道。
這一點,蘇大為是無論如何不肯跟安文生說的。
人在江湖,講究的就是一個排面。
要是說差點被苩春彥給抓了,讓安文生怎麼看他?
「能在你這麼狡猾的傢伙手底下逃走,那個苩春彥倒有幾分手段。」安文生自言自語道。
「喂,你說話說清楚,說誰狡猾呢?」
「喝酒,再給我倒點……算了,我自己來。」
兩年未見,依舊沒有生疏,一套吹牛打屁下來如行雲流水。
「對了文生,你跟袁守誠到底幹嘛去了?」
「這個嘛,秘密。」
「呸,惡賊,跟我還遮掩。」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知道安文生不願多說,便不再問了。
「不說這個了,阿彌,我倒是聽說了你的事。」
安文生正色道:「你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危險嗎?」
「嘿嘿,我危險,你還來找我?」
「屁話,我們是兄弟。」
安文生目視著他,緩緩喝了口酒:「趙國公對敵人從不手軟。」
這話出來,席間的氣氛頓時冷場。
蘇大為將酒杯放在桌上,苦笑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不多,但是夠了。」
安文生張嘴吸了口氣,待口舌喉間,那熱辣的酒勁散去,才繼續道:「我的朋友不多,你算是一個,如今這種局面,何不……」
他用手指沾了點酒水,在桌上寫了個「走」字。
一旁的聶蘇向蘇大為好奇的道:「大兄,你們在說什麼?」
「小孩子家家,別問那麼多。」
蘇大為瞪她一眼,換來聶蘇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多問。
「我也想,但實在舍不下身邊這麼多親人朋友。」
蘇大為正色道:「我若不在,長孫無忌的怒火朝何處傾瀉?」
安文生看著他,久久不語。
他自然明白蘇大為說的意思。
活一人,還是活無數人,這本來就沒有對錯,而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題。
「文生,前陣子,我見過蘇中郎。」
「蘇烈?」
「嗯。」
蘇大為道:「你知道當時他跟我說了什麼嗎?」
安文生搖搖頭。
蘇大為繼續道:「他說聽獅子提起我許多次,但一直沒抽出空見一下,今天見我想問問我,有沒有意隨他參軍,還說好男兒當報國疆場。」
安文生眼神一動:「看來是要用兵了。」
「啊?」蘇大為吃驚的看著他:「蘇定方說的是這個嗎?」
「你與蘇慶節是過命的交情,蘇烈當然不想你死,又或者出於別的什麼原因,想拉你一把。你在長安,他護不住你,可你如果跟他隨軍,就算是長孫無忌也不好下手。
何況你在軍中,對家中也算是有個保障。」
「這跟用兵有什麼關係?」
「廢話,他蘇烈在左衛中郎將的位置都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要用兵,哪來的底氣能護住你。」安文生白了他一眼。
蘇大為張了張嘴,越想越覺得安文生這傢伙說得有道理。
可惡,這惡賊對這方面如此敏銳。
自己還是被他提醒才想到這一點。
「阿彌,你跟我說這個,不會是,你拒絕他了吧?」
「哈哈,被你猜中了。」
「白痴,這麼好的機會,撿功勞都不去。」安文生長嘆一口氣,一臉恨鐵不成鋼之感。
「呃……」蘇大為拿起酒杯,想說自己要說的不是這個。
但一想起安文生話里的意思,不禁有些沮喪:「會有功勞嗎?」
「呵呵,你怕是不知道蘇中郎是什麼人,他可是我大唐軍神李靖的弟子,他打仗,我就沒見他吃虧過。跟著這樣的人混,你還怕撈不著軍功?」
「有道理。」
「有了軍功誰敢輕易動你?就算長孫無忌也要惦量一下。」
安文生眯著眼睛,輕輕喝了一口酒,紅著臉道:「何況長孫無忌估計也待不了幾年了,你去軍中打熬個幾年再回來,豈不是正好?」
「沒錯。」
蘇大為一拍大腿:「你說我現在去跟蘇將軍說,還來得及嗎?」
「滾蛋,你自己去問蘇慶節去。」
安文生呵呵一笑,笑容里頗有幾分譏諷之意。
蘇大為麵皮頓時有些掛不住。
當時人家邀請自己,自己不去,現在再厚著臉皮去求,這叫什麼事?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吃回頭草。
蘇大為搖搖頭,將那絲亂七八糟的念頭甩開。
向安文生舉杯道:「文生,你剛才說長孫無忌待不了幾年了?何以見得。」
「你不知道嗎?前陣子,陛下宴請長孫無忌、褚遂良等重臣,席間不光武昭儀做陪,還發生了一些事。」
「什麼?」
「我聽說,陛下有意要……廢后。」
安文生目光微微一閃,「廢后」兩個字說得極輕。
「說下去。」
「陛下在飲酒正酣時,先封了趙國公寵姬生的兒子三人為朝散大夫,然後滿載金寶繒錦十車,賜給他。最後才說,因為皇后無子,想廢后。
但是長孫無忌顧左右而言他,並不接陛下的話。
此席不歡而散。
我還聽說,禮部尚書許敬宗也為此事找過長孫無忌,結果被他厲色折之。」
安文生說到這裡,嘿嘿笑了兩聲:「這是個危險的訊號,也不知趙國公有沒有發現……唔,以他的老謀深算,定是知道了,但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勢如此。」
「什麼訊號?」蘇大為一時莫名所以。
「阿彌,你對這方面實在有夠遲鈍的。」
安文生掃了他一眼:「此次武昭儀括她母親楊氏出面,試圖說服趙國公,此事還局限於後宮爭寵。可許敬宗加入說客,這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後宮和朝廷,你仔細品品。」
嘶~
蘇大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看了一眼安文生這個白胖子,心想這傢伙眼睛還真毒辣。
「安帥,我發現你總能一針見血,把針扎到該扎的地方。」蘇大為一臉認真的道:「我敬你一杯。」
「阿彌,不知為什麼,你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你有點欠揍。」
安文生搖搖頭,繼續道:「每當後宮內廷與朝廷中重臣勾聯,就意味著朝局要變了,一些原來的舊臣,是時候換血了。」
說到這裡,他抬起頭望向窗外。
黑沉沉的夜色,只聽到北風在凌厲呼嘯。
「這個冬天,大概會格外寒冷。」
「聽你的意思,長孫無忌大概會不好過。」蘇大為若有所思的道:「那他是不是就沒精力報復我了?」
「愚蠢!」
安文生差點一口酒噴蘇大為臉上。
「越是這個時候,雙方越是無所不用其極,矛盾激化到無可調和時,任何一點都是被攻擊的對象。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你早就在這局裡,在漩渦最中心了。」
說到這裡,安文生猛灌一口酒,被一股辛辣勁嗆得連連咳嗽,他擦了擦眼角的淚花道:「阿彌,我有時候真看不懂你。
你說你圖啥?像我這樣,閒散一點,錢也不差,天下那麼大,西域諸國那麼多,走走看看豈不美哉?
朝堂上的鬥爭,別人躲都來不及,偏你要一頭往上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