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鎖住心猿意馬
「阿彌哥。」
盧慧能站起身,雙手合什,向蘇大為微微鞠躬,打過招呼。
「你現在越來越像和尚了。」蘇大為打量他一眼,除了沒有剃度,這十幾歲的小男子,倒真像是沙門中人,頗有空淨氣象。
想想覺得有些鬱悶,本來自己收他在身邊,想著給自己破案多一個幫手,現在看,倒像是幫玄奘法師多招了名弟子。
撓撓頭,蘇大為向玄奘道:「法師,我有件事……」
「你先稍坐,讓我把這段經講完。」玄奘法師微微頷首。
就算有滿肚皮的話,此時也沒法開口。
蘇大為依言走到角落蒲團,盤膝坐下。
「慧能你也坐下。」
「是,法師。」
經房內香菸裊裊,外面的天光從塔窗透入,一片祥和寧靜。
玄奘法師雙手合什,眉目慈悲,緩緩道:「爾時,世尊而說頌曰:『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應作如是觀。』
時,薄伽梵說是經已,尊者善現及諸苾芻、苾芻尼、鄔波索迦、鄔波斯迦,並諸世間天、人、阿素洛、健達縛等,聞薄伽梵所說經已,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說完,停了片刻,玄奘繼續道:「金剛經至此,已經全部說完,有不解之處,可以問。」
「法師。」
蘇大為忍不住開口道:「金剛經我熟啊,最後一句我記得是,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有為法,應做如是觀。」
這話才說完,牆角處的行者突然撩開眼皮,不知是笑還是什麼,發出「嗤」的一聲。
蘇大為有些尷尬道:「是不是說錯了?」
「你說的原也不錯。」
玄奘法師開示道:「你念的金剛經是姚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的譯本,我剛才念的,是從天竺帶回的金剛經原本直譯。」
見蘇大為臉露迷惑之意,玄奘繼續道:「東晉太元八年,後涼太祖呂光取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到達甘肅涼州。
鳩摩羅什在涼州待一十七年弘揚佛法,學習漢文,後秦弘始三年入長安,至十一年與弟子譯成《大品般若經》、《法華經》、《維摩詰經》、《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經和《中論》、《百論》、《十二門論》等論。」
「哦哦。」蘇大為一臉不明覺厲,心中暗道:只知道有這個和尚,好像是天龍八部里鳩摩智原型,至於這人到底是做什麼的,我卻不甚清楚。
一旁的盧慧能忽然開口道:「法師,您的直譯,與鳩摩羅什譯本,有何不同呢?」
沒等玄奘開口,坐在慧能旁邊的明崇儼便道:「這你都不知道?鳩摩羅什本人精通漢文,擅長音律,他的譯本簡潔而押韻,讀來如詩詞般朗朗上口,便於傳誦和記憶。
至於玄奘法師的直譯,則完全是根據梵文原典意思翻譯,這兩者,一個是翻譯神氣,一個是尊重原文,這便是不同。」
被他一說,盧慧能抬頭望天,嘴巴張大,一臉懵逼。
玄奘微笑道:「鳩摩羅什版便於傳誦,但與梵文原意有些差異,需要有一定佛學基礎的人,才能理解經中意旨。」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說起此事,我記起太宗在時,也曾與我探討關於金剛經之事。那是貞觀二十二年,太宗駕幸洛陽宮……
當時太宗問我:金剛般若經一切諸佛之所從生,聞而不謗,功逾身命之施。
非恆沙珍寶所及,加以理微言約……
未知先代所翻文義具否?」
蘇大為一個激靈,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燒,他向玄奘法師追問道:「法師當時怎麼回答?」
「貧僧當時回太宗:今觀舊經,亦微有遺漏。爾後太宗與我就經文原意相談甚歡,直至十月,才迴轉長安。也正是因此,爾後我才以梵文金剛經做直譯。」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蘇大為摸著下巴,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喃喃自語:「太祖皇帝認李老君為祖,推崇道教,但是在太宗這裡,好像又偏愛佛家。」
「阿彌,你覺得,佛和道,有何不同?」
玄奘法師雙手合什,輕聲問。
這聲音,在蘇大為耳里一聲轟鳴,仿佛洪鐘大呂。
腦中好像有一道閃電劈開,一時無言。
外面的陽光如霧似霰,照在玄奘法師身上,袈裟上,煙籠霞蔚,寶相莊嚴。
在蘇大為的眼中,此時的玄奘面目已經模糊,猶如一尊大佛。
這是……
良久之後,蘇大為身體一震,從那種奇異的體驗中驚醒過來。
他驚愕的發現,體內的元氣忽然變得活潑起來,甚至有些蠢蠢欲動。
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自從去歲以後,自己的修行已經處在一個瓶頸里很久了,但是剛才,玄奘法師看似隨意的一句話,卻像是觸到了什麼,令他仿佛進入到一種頓悟的狀態。
只可惜,這個過程稍縱即逝。
「佛與道……」
有什麼不同?
蘇大為心裡隱隱有一種直覺,或許能答出這個問題,自己就能從瓶頸里突困出來。
「阿彌,不妨聽聽行者的意見。」玄奘的雙眼,穿過霧氣投過來,仿佛能看穿一切。
「行者?」
視線向抱著鐵棒打盹的行者看去,只見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張開雙眼,眼裡一道金芒閃過。
「佛與道?嘿嘿。」
行者的鐵棒在地上輕輕划動,發出金石之音。
「我在追隨師父去天竺取經前,還曾有個師父,法名須菩提,他精通佛道兩門。」
咕嘟~
蘇大為咽喉蠕動了一下,下意識吞了下口水。
心裡有一個聲音大喊:菩提祖師都出來了,看來這行者真的是孫悟空本尊了。
也不知寫西遊的吳承恩是怎麼收集到第一手資料的,居然還挺靠譜的。
腦子裡閃過亂糟糟的念頭,耳中聽到行者繼續道:「須菩提法師曾跟我說過,道,就是天;佛就是地,而我們,人,在天地之間。」
玄奘,明崇儼和盧慧能都是一副沉默不語,但卻若有所悟的樣子。
只有蘇大為有些懵逼,愣了幾秒,他試探著道:「行者師兄,能,說人話嗎?」
「滾!」
行者翻了記白眼,抱著鐵棒兩眼一閉,一副老子懶得搭理你的模樣。
蘇大為有些無語,你這話說一半還不如不說呢。
明崇儼雙手合什,向著玄奘法師道:「法師,道家有云:人法地,法天,法道,道法自然。故,道家便是與自然相處之道。」
玄奘微微頷首,面露讚許之色。
盧慧能在一旁憋紅了臉,似是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憋了一會,他漲紅著臉,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口。
打啞迷嗎?
蘇大為看了更迷惑了。
卻見玄奘法師面露驚訝,雙手合什道:「善哉,善哉,汝獨具慧根,如入我門,將來必能弘揚佛法。」
蘇大為看看玄奘,再看看明崇儼和盧慧能,最後無語抬頭,望著塔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什麼。
你們,能不能說回人話啊。
「阿彌哥的悟性……」
明崇儼搖搖頭,嘴角挑起,面帶嘻笑。
慧能雙手合什,雙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玄奘法師手裡輕撥念珠:「行者。」
「是。」
行者端坐好身體,腰脊挺起,將鐵棒橫置於膝,向蘇大為道:「雖然阿彌你悟性差一點,但看在與蘇三郎相識一場的緣份上,今天俺就來點撥你一下。」
「咳咳,你說。」
蘇大為捂著胸口,感覺好內傷。
惡賊,你們都不是正常人,我不能跟你們比。
只聽行者道:「所有的修行法門,都要明白自己面對的是誰。」
面對的是誰?
行者道:「修行者誰?我,我是誰?我修的是什麼?
佛道兩門,分別給出不同的答案。
道者,師法天地,是面向天地宇宙的修行,思考的是人如何與天地相處,人如何去看待這個世界。
而佛……」
行者指了指自己的心:「佛要修的是內心。
天地宇宙為外,心為內,人在中間,如何看待這兩者?
修行門徑有分別,但殊途歸一,其本質皆為『我』。」
說罷,行者將鐵棒舉起道:「鎖住心猿與意馬,得證無量須菩提,咄!」
話音落處,鐵棒下擊,「鐺」得一聲響,火星四濺。
這一聲金鐵交鳴聲,仿佛當頭棒喝,令蘇大為一驚,從地上一躍而起。
他的滿頭大汗淋漓,心中似乎有一道迷障被擊碎。
呆了一會,蘇大為向行者雙手合什,感激道:「多謝悟空師兄指路。」
行者只是咧嘴一笑,抱回鐵棒,靠著牆,又恢復到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一旁的明崇儼一手抱臂,一手摸著下巴,似乎方才行者的話對他也有很多啟發。
而盧慧能則是捧著臉,一臉迷茫之色,皺眉苦苦思索。
玄奘法師輕輕撥動著念珠,向蘇大為道:「阿彌,你我相識也是緣法,過段時間我將去新譯場,今日既然有緣,送你這番造化,望你好生體悟。」
「多謝法師!」
蘇大為向玄奘法師深深鞠躬道:「法師,我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教,關於太宗的金寶神枕。」
「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