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3章

  第1063章

  「既然苯教供的是詭異,既然騰根之瞳可以是佛,那麼聖女……也可以是騰迅吧?」

  吱呀~

  空氣里,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陰風,吹吹吹動半閉的門扉。

  傳出令人牙酸的迴響聲。

  行者低頭。

  桂建超默默咬牙。

  整個地宮,落針可聞。

  「鬼叔,你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嗎?」蘇大為目光平靜。

  他心裡已經有自己的判斷。

  從洛陽一路追蹤到這裡,其實這一路,他一直在思考聶蘇的問題。

  有一些,他以前不敢去深想,下意識逃避的問題。

  終究到了需要面對的時刻。

  桂建超目光從蘇大為身上,轉到聶蘇的臉龐上,遲遲沒有回答蘇大為的問題。

  蘇大為心下暗焦,催促道:「鬼叔?」

  「你一定要知道嗎?」桂建超抬頭,看向蘇大為,那眼中,隱隱透著一種神秘,懾人的光芒。

  「這對我,對小蘇都很重要。」蘇大為斬釘截鐵道。

  小蘇是聖女的孩子。

  若聖女是騰迅,那么小蘇的身份則將是新一代騰迅。

  這一切的源頭,皆因苯教所供的乃是詭異。

  這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打的是佛祖名號,拜的卻是詭異。

  豈非佛陀圓寂時,魔王波旬所說:待你圓寂之後,後世千百年,我的徒子徒孫,會穿上你們的僧衣,混入你們教中。

  誰是魔,誰才是佛?

  桂建超臉上浮現掙扎之色。

  一直未出聲的行者,將鐵棒在地上重重一頓:「你不方便,讓我來告訴他吧。」

  咚!這一聲,像是敲在蘇大為心裡。

  令他心頭一凜,目光下意識看向行者。

  卻見行者微微搖頭:「不是。」

  不是?

  蘇大為頓時一愣。

  這不是,是說聖女並不是騰迅?

  自己之前猜測全是錯的?

  一時間,蘇大為有些糊塗起來。

  「行者師兄,你沒騙我?」

  蘇大為眸光大亮,猶如在地宮中亮起兩枚小太陽。

  這光芒,並非一般元氣精芒,而是陽神高度凝聚,足以刺透人心的天眼。

  行者在他熾烈目光下,神色坦然:「不是。」

  這一次,行者的語氣,越發肯定。

  桂建超在一旁,神色微有些古怪,但也點頭道:「聖女,的確不是騰迅。」

  聖女不是騰迅。

  那聖女是誰?

  聖女若不是騰迅,為何會被苯教供奉的一群詭異之中?

  蘇大為心頭疑團不但沒有解開,反而更多。

  「鬼叔,行者師兄,我們相交十幾年,不想在此打啞迷,把你們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蘇大為懷抱小蘇,聲音懇切道:「算是幫我,也幫小蘇。」

  若聖女不是騰迅,那意味著他之前的判斷,錯了。

  「我有不得已之處。」

  桂建超臉上掙扎色更重,沉吟道:「我不能說。」

  「你不能說,我來說。」

  行者將鐵棒扛在肩上。

  向著蘇大為眥牙一笑,這笑容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你想知道什麼?看在法師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刻,蘇大為竟從這天產石猴猙獰的笑容里,察覺到一絲溫暖。

  他頷首致謝道:「騰迅的真身,我並不關心,但是小蘇的事,我不能不管。我想找到苯教聖女,讓她救治小蘇。」

  「你怎麼能肯定,那位聖女能救小蘇?」

  「我聽說過,苯教聖女一脈相傳,既然前任聖女能活下來,就代表,小蘇身上的問題,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行者點點頭:「我明白了,小蘇的母親,那位聖女就在……」

  「磐陀。」桂建超出言打斷,看向行者的目光,透出憂慮,微微搖頭。

  鬼叔,你在顧忌什麼?為何要打斷他。

  蘇大為雙眸微微眯起,心中有些不悅。

  你既是我鬼叔,以咱們的交情,以你照顧小蘇多年的情份,在這個時候,你豈能不與我站在一邊?

  行者眼中金芒微閃。

  看透蘇大為心中所想,拄著鐵棒笑道:「你也不用生老鬼的氣,他與我在此靜修,都答應了人家不得泄露半個字,否則必受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說的輕鬆。

  但蘇大為心中卻一震。

  反噬?粉身碎骨?

  行者與老鬼,都是當世少見的大能。

  至少三品境界。

  甚至行者的境界,這些年還有提升。

  也就是說,要令行者粉身碎骨的存在,至少是二品,甚至是一品,才有這資格。

  「鬼叔、行者師兄,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們分毫。」

  蘇大為輕拍懷裡的聶蘇,嘴角挑起淡淡微笑。

  這是一品真仙的強大自信。

  「我如今,也是一品境界,就算有一品大能在這裡,我也能護著你們。」

  行者與桂建超對視一眼。

  後者不但沒有開心,反而越發憂慮。

  這個神色,令蘇大為心頭微沉。

  一品還不足以護住你們嗎?

  難道對方的實力,還在一品之上?

  行者張口,剛要說話,手臂被桂建超一把抓住:「說出來,你就死了。」

  行者搖頭輕笑,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時間猶如萬仞高山,充滿堅韌,昂揚,不屈之意。

  「我早就活得夠了,只是想見一下世間最高之山,如今既已見過,亦復何求?」

  這話,令桂建超露出一絲悵然之色。

  幽深眼瞳中,綠芒閃動,點頭道:「好。」

  他鬆手不再阻攔。

  行者向一臉驚訝的蘇大為道:「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告訴你,聖女的真身就在……」

  「師兄!」

  蘇大為忍不住開口打斷。

  雖然他對自己有著絕對信心,但以桂建超和行者的眼力,都認為說出來會死。

  那……

  就在這一瞬間,地宮腳下,那朵金花突然發生詭秘的變化。

  它在飛快旋轉。

  整個地宮如壇城般詭異華麗的礦沙紋繪,隨金花不斷旋轉,如同漩渦。

  「小心!」

  蘇大為低喝提醒行者和桂建超。

  自身元氣,早已如巨浪般洶湧而出。

  一品大能的領域,籠罩整個空間。

  包括地宮中所有疊加在一起的小世界,平行空間,全都被領域所壓制。

  這處苯教地宮充滿神秘,蘇大為開始都吃過一些小虧。

  自然不敢有任何大意。

  耳中聽得隆隆之音。

  令蘇大為驚愕的事發生了。

  盤坐在地宮兩端,先前那矮小如外星侏儒骸骨的屍骸,突然跟著震動一齊喀喀作響。

  兩具遺骸,各抬起一隻白骨森森的手臂,同時指向一個方向。

  蘇大為!

  被這兩個不知死去多少年的骸骨指著。

  而且明明沒有任何生機,沒有任何活著的氣息。

  就是純粹兩具骨骼。

  這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

  「裝神弄鬼!」

  蘇大為心念一動,真元早如潮水般撲上去。

  兩具骸骨本就腐朽脆弱,被真元一壓,瞬間坍塌粉碎。

  化為一堆白骨碎片。

  蘇大為眉頭皺得更深,看看自己。

  目光從自己身上,落到懷裡的聶蘇身上。

  剛才那兩具屍骨,指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懷裡的聶蘇?

  對了。

  蘇大為抬頭,發現行者與桂建超臉上都是一片平靜。

  絲毫沒有被方才的變故而驚訝。

  「鬼叔,出了什麼事?」

  蘇大為才問出來,就見行者扭頭看來,伸著一根毛茸茸的食指在唇邊:「噓~」

  什麼意思?

  老鬼刻意壓聲音:「她來了。」

  誰來了?

  蘇大為有點跟不上他們的節奏。

  地板上金花圖案已經綻放到極致。

  陡然有金色光芒層疊吐出,猶如真的綻開一朵花。

  從那光芒中,有東西正在緩緩升起。

  蘇大為抱著聶蘇,猛地後撤數丈,警惕的看向金花中升起之物。

  只留意四周,卻沒防著這圖案下面,還有空間。

  以自己的神識,方才都沒發現異常。

  究竟是什麼東西?

  行者和老鬼各自站在金花兩邊,雙眼直視著那金花中心升起的東西。

  仿佛他們早就知道會有東西出現。

  蘇大為心頭生出更多疑惑。

  金光氤氳中,隱隱見到一大塊透明如水晶的東西,徐徐升起。

  那是……

  一大塊水晶?

  隨著水晶不斷升起,可以看到水晶里還有東西。

  那是一個人的臉。

  水晶里有人!

  巨大的水晶完整升起,足有四丈高,兩丈寬。

  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壁,或者說,它是一座水晶棺。

  水晶中,有一名女子被凝固著。

  寒霧圍繞水晶,一時看不清面目。

  蘇大為輕吹一口氣。

  咻~~

  一股柔和暖風吹過。

  水晶上的冰霧霎時散開。

  露出一張如花嬌靨。

  那裡面赫然是。

  聶蘇!

  蘇大為幾乎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這聲音是如此的響,以致於整個空間都像是隨著一品大能的心跳,動了一下。

  呯咚!

  這一瞬間,黃河水在暴漲。

  地脈在跳動。

  遙遠的地方,有山傾崩。

  而蘇大為,也終於從一瞬間的恍惚中,回過神來。

  不是。

  水晶中那人,雖然與聶蘇幾乎一模一樣,但年紀不對。

  聶蘇直到如今,仍如少女般。

  而水晶中的「聶蘇」,面容雖完全一樣,但那種風韻氣質,給人感覺猶如熟透盛開的花朵,已到生命中最絢爛的時刻。

  小蘇跟她比,還太青澀稚嫩。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蘇大為篤定道:「聖女。」

  是了。

  這水晶棺中的人,必然是小蘇的母親,苯教聖女。

  若非是小蘇母親,這天下,又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

  但,若她真是苯教聖女,為什麼會在這山中地宮腹心?

  為何會被藏在地宮金花下?

  又是誰將她封印在這冰棺中的?

  當年苯教苦苦想尋回聖女,可曾知,聖女就在神女峰聖地中被封印著?

  以蘇大為的能力、眼光,早已一眼看出,聖女現在完全失去知覺。

  她就像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蟲子。

  時光永遠停留在,被鎖入水晶中的瞬間。

  ……

  鏘鏘鏘鏘~

  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粗重鐵器磨擦的聲音,將李治從半睡半醒中驚醒。

  他揉著昏沉的額角,向站在階下掌燈的太監含混問道:「王承恩,王承恩,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叫了兩聲,四下無人應。

  李治不禁有些著惱。

  雖為帝王,仍有些起床氣。

  「王承恩,你這狗殺才在做什麼?連朕的話也敢不回。」

  這一下,終於有人理了。

  一盞油燈隨著階下人,搖搖晃晃的上來。

  卻不是平日服侍的老太監王承恩。

  而是一個小宮女。

  身子瘦弱窈窕。

  手裡捧著一盞精緻小巧的鯨油燈。

  唇如塗珠。

  鳳眸靈動。

  眉心以硃砂繪著盛放的花瓣,十分醒目。

  不知為何,李治覺得這小宮女有些眼熟,卻也不以為意:「王承恩去哪了?」

  「聖人忘了?前幾日有波斯總督卑路斯請求內附,聖人下旨,設立波斯都督府,令王承恩帶聖旨去安西大都護行所傳旨,並為監軍。」

  小宮女年紀雖小,口才卻便給。

  寥寥幾句,便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李治扶著陣陣疼痛的額角,依稀有些記憶,似乎是有這麼件事。

  那卑路斯據說是吐火羅以西,名波斯國的王儲。

  前些年國中遇到大難。

  新崛起的大食國攻破波斯都城泰西,國王伊嗣俊殉國。

  卑路斯做為王儲繼任國王,一邊率殘軍退守抵抗,一邊尋求援助。

  原本是向吐蕃國求救。

  畢竟吐蕃離得近。

  但不曾想,波斯使節才到高原,卻驚聞吐蕃已經被大唐攻滅。

  滅吐蕃者,乃大唐一位年輕將軍,名蘇大為。

  消息傳回去,卑路斯又驚又恐。

  吐蕃國的強大,他是清楚的。

  但強大的吐蕃,居然被一名年輕的唐將,一兩年內打到滅國。

  那大唐又是何等的強大?

  經過一番問詢,找到波斯一些年長智者和商人問過後,才知道大唐的情況。

  原來在遠東之處,有比波斯和大食更富饒強盛之國。

  想要挽救波斯,希望不在吐蕃,而在東方的大唐。

  卑路斯一邊極力抵抗,拖延時間,一邊向大唐接連派出使臣。

  往返數年,波斯的版圖被大食殘噬殆盡。

  卑路斯一路從波斯退至吐火羅,向唐境遷徙,直至進入大唐藩屬,突騎斯的領地。

  若再退,只怕要退到怛羅斯和碎葉水附近了。

  直到這時,大唐聖人李治,才收到姍姍來遲的來自波斯末代國王卑路斯的來信。

  並同意收留。

  順便,下旨設立波斯總督府。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儘管近兩年李治連番受到蘇大為叛唐,自己病痛折磨、沙門勢力大損,等衝擊。

  但他仍舊是極具雄心的帝王。

  開疆拓土之心,從未熄過。

  原本以為,吐蕃和吐火羅,就是大唐版圖的盡頭。

  現在來看,在極西之地,仍舊有大片富饒土地,或許可以……

  李治收回了思考。

  他感覺頭痛欲裂。

  一邊艱難吸氣,一邊向小宮女道:「皇后何在?喚她過來,我,朕不太舒服。」

  「聖人,皇后在處理極重要的朝政,恐怕不能過來了。」

  「什麼?」

  李治勃然大怒。

  他自從修煉那金剛六如的密宗「移識」之法後,情緒越來越暴躁。

  原本調養不錯的頭風之症,再一次襲來。

  聽得小宮女的話,一時頭痛欲裂,厲聲道:「好大的膽子,你叫什麼?朕說話,什麼時候輪到你替皇后做主?來人,來人!」

  回答他的,是小宮女咯咯嬌笑聲。

  「聖人吶,您不記得我了?奴婢上官婉兒。」

  小宮女盈盈下拜,雙眼媚眼橫波的斜來:「吾父上官儀。」

  李治面色微變。

  上官儀?

  他記起來了,那個曾被自己做宰相培養,後來因與王伏勝暗中勾結,彈劾廢后。

  結果自己一道旨下去。

  上官家就灰飛煙滅。

  上官儀的女兒,居然混到宮裡做了宮女?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朕怎麼不知道?

  無數疑問從心頭湧出。

  李治終於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不對,不對!

  鏘鏘鏘~~

  那種磨刀聲更近了。

  像是將橫刀,一下又一下,在粗礪的大石上反覆刮擦,直至擦到鋥亮如水。

  一道雪亮的刀光,映入李治眼眸。

  李治大驚,向後跌跌撞撞退去。

  他依稀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身披明光鎧,手握橫刀站在階下。

  一個日夜在心頭縈繞,令他做夢都驚懼而醒的名字,一下子衝出口。

  「蘇……蘇大為!」

  ……

  萬里之外。

  明月照亮巴顏喀拉山上的積雪。

  皚皚白雪,猶如玉人梳妝,在夜下分外妖嬈。

  在這積雪之下,深達千百丈,一種超出世俗理解,常理之外的聖殿地宮中。

  金花圖案中心,矗立著那高大的冰晶。

  行者、桂建超,與蘇大為三人,正好以品字型,圍著這冰晶。

  地宮幽靜得可怕。

  也沉悶得可怕。

  蘇大為心中各種念頭紛沓而來。

  一時竟忘了說些什麼。

  終於,終於找到聶蘇的母親。

  但這謎題不但未解開。

  反而更加令人困惑。

  「聖女?這便是苯教聖女?她……不是詭異?」

  這句話出口,蘇大為才意識到,自己還不是聶蘇母親叫什麼。

  但是看聶蘇與聖女的容顏,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確定是母女無疑。

  不然天下哪裡找這麼相似的兩人。

  蘇大為將神識掃過去。

  想透入冰晶中的聖女,察探一下她身體狀態。

  其實要細究,這番舉動有些無禮。

  以大能神識內視,什麼衣物都直接穿透,等若空無一物。

  有些尷尬。

  但現在聶蘇昏迷不醒,聖女也被人封印在冰棺中。

  蘇大為心情之焦急,自不待言。

  就在神識擴散出去瞬間,行者與桂建超幾乎同時臉色一變,急喝道:「不可!」

  遲了!

  神識與那冰晶相撞,並沒有如蘇大為想像般的穿透進去。

  相反,發生劇烈的褶皺與扭曲、震盪。

  嗡~~

  整個地宮發出劇烈顫抖。

  隆隆有聲。

  頭頂上方,灰塵砂石簌簌掉落。

  地動山搖。

  「停下!」

  行者鐵棒一揮。

  桂建超曲指一彈。

  鏘!

  一聲尖銳鳴響。

  蘇大為神識一卷,將二人真元吞沒。

  神識瞬間收回。

  這般收發由心,行者兩眼一張,眼眸中金芒暴射。

  桂建超瞳中鬼火瘋狂跳動。

  雖然方才蘇大為說過自己已經是一品大能。

  但兩人離開蘇大為才多久?

  短的如桂建超,也不過是一兩年時光。

  長的如行者,也才六年。

  六年前,蘇大為才是什麼境界?

  如何能從一個中等的異人,一躍成為力量金字塔的頂點,俯瞰眾生?

  不可能!

  縱然是以石猴之能,面對境界在自己之上的存在,也沒看出虛實。

  直到此刻,方才知道蘇大為所言不虛。

  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彌,你真的,真的已經……」

  行者呲起尖牙,搓了搓牙花。

  有些牙酸。

  也不知是羨慕還是感概。

  而另一旁的桂建超,神情就精彩了。

  那張臉,活像是變臉一樣,各種情緒依次浮現。

  扭曲至極。

  「不到兩年,才不到兩年,你真的是一品了?」

  桂建超喉結蠕動:「是不是騰根之瞳助你成就一品?」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而是轉頭轉向身後。

  他來時的向。

  叩叩叩~

  敲門聲。

  在這個時候,在這深不可測的山腹地宮之中,竟有了敲門聲?

  月色,寧靜的照在巴顏喀拉山的神女峰上。

  忽有烏雲飄來,遮住朦朧月光。

  隱隱好似有什麼龐然大物,從雲中飛過。

  地宮中。

  三名道人,相互攙扶著,站在最深地宮的入口,一邊好奇張望,一邊難掩面上尷尬。

  左邊的李淳風,撫著鬍鬚,認真解釋道:「阿彌,我們非是要跟著你,而是那日在積石峽處,感受大能之威,實在令人驚怖,一時好奇,所以跟上來看看。」

  李客師扶著袁守誠道:「還有這袁老道,那日只因看了那東西一眼,眼睛也瞎了。」

  袁守誠破口罵道:「賊你媽,老道也是命中該有此劫,不過就算沒了眼睛,老道還有一張嘴,不耽誤喝酒!」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全集中在袁守誠那張皺紋堆堆,花白鬍鬚不知沾了鼻涕還是口水,混結在一起的臉。

  這是喝酒的事嗎?

  好像在袁守誠那裡,與喝酒相比,變成瞎子不值一提。

  當然,修為到他這種境界,各種識感之強,哪怕看不見,也不影響日常。

  只是看著老道原本黑色的眼珠,如今蒙上一層白翳,如同白內障病人般。

  還是讓人不由唏噓。

  蘇大為的目光,從袁守誠,到李客師臉上:「所以郡公,你們就一路跟蹤我來了?」

  「咳咳,不要說得那麼難聽。」

  「哪有什麼跟不跟的,大路千萬條,恰好同路罷了。」

  「呸,只許你蘇大為來這裡找騰迅,就不許我等來看一看詭異中至強?」

  三名老道,李淳風還要點臉。

  李客師臉皮略厚。

  而袁守誠,那是徹底不要臉放飛自我了。

  蘇大為悶了半晌:「老袁,你眼睛都瞎了,你跟來這裡,你看得見嗎?」

  「老道我眼瞎,可心不瞎,不像有的人,眼不瞎,嘿嘿,心未必明。」

  袁守誠話裡有話道。

  「袁道長是什麼意思?」

  行者拄著鐵棒,笑著眥出白牙,竟有些陰森之意。

  「是以為我會害阿彌嗎?」

  另一頭的老鬼桂建超輕輕活動著手指。

  雖沒說話,但那手指鋒利,如同手術刀一般。

  似乎又見到當年他在長安,肢解犯人的風采。

  李客師推起斗笠,眼中光華隱現:「倒不是說你二人會害阿彌,但你二人現在人家裡做客,只怕也做不了主。」

  這話說出來。

  整個地宮,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

  蘇大為先是一怔。

  接著仿佛想明白了什麼。

  抱著聶蘇,背脊跳動,就要以龍形九變之術脫身。

  「阿彌,遲了啊。」

  桂建超臉上,流露出不知是惋惜,還是遺憾之色。

  「從你們進到這地宮中,就來不及了。」

  整個地宮劇烈蠕動。

  不,不光是地宮,所有的甬道、山石、整個神女峰,都在一齊蠕動。

  那是生命的律動。

  呯咚!

  呯咚!!

  一種心跳聲,從極深的地下,從一個龐然巨物身體中傳出。

  迴蕩於巴顏喀拉山間。

  每一下,都極緩慢,有力。

  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從睡夢中醒來。

  李淳風三人被蠕動的甬道彈入地宮中。

  來的入口悄無聲息合攏。

  蘇大為此時反倒不急了。

  他抱著聶蘇,身形穩穩釘在地上。

  任地面起伏跌宕,任四周變化,始終屹立如松。

  他的目光掃過整個地宮,掃過神情複雜的行者和桂建超。

  再從一身狼狽的李淳風三人身上掃過。

  「所以……這是一個巨大的活物?我們,在它的腹中?」

  直到這個時候,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神女峰,或者說巴顏喀拉山,它的本體是……

  母親。

  詭異們的母親。

  它延綿不知幾千里。

  伏於高原之上。

  一代代詭異,從它身上孕育出來。

  狼狽從地上站起身的李淳風,順手拉起袁守誠,又向一臉陰沉的李客師抱歉苦笑:「怪我,不一時性起,卻連累二位。」

  當日正是他提議,三人才折返,一路跟著蘇大為過來。

  卻沒料到,會同時葬身在這巨物腹中。

  袁守誠性烈,瞎著雙眼破口大罵:「呸,老鬼,熒惑,虧你與蘇大為相識多年,沒想到竟用如此毒計害他,簡直不當人子!」

  桂建超勃然大怒:「放屁,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害阿彌了?」

  「不是你騙他,我們能落入這怪物腹中?」

  「好了,都別吵了!」

  蘇大為一聲暴喝,壓住所有紛爭。

  他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行者。

  「事已至此,也該出現了吧?」

  看似對行者說。

  實則目光透過行者,看向他身後那片地宮牆壁。

  原本看似石料,如今已是血肉在蠕動。

  幽幽的一聲嘆息。

  從整個地宮,整個山腹中傳出。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個靈智生命的意識。

  「終於來了,我總算等到你了。」

  這聲音,直接進入腦海。

  蘇大為的腦海。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和行者、桂建超等人,明顯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表情依舊。

  蘇大為眉心微微一熱。

  那種又酥又癢的感覺。

  無數熱量、血流,向著眉心積聚。

  仿佛那裡有一粒種子,想要破土而出。

  那是……

  騰根之瞳。

  蘇大為曾跟人說過,騰根之瞳不會再出現了。

  那是建立在一品大能的自信上。

  一品真仙,又稱無漏真身。

  身上任何一點,都在大能神識籠罩下,完美無缺。

  只要他不願意,哪怕騰根之瞳也無法從意識深處醒來。

  蘇大為的眉心蠕動。

  一條血眼細疑自眉心裂開。

  四周筋絡虬結,不斷延伸。

  眼看那血眼想要睜開。

  蘇大為一聲怒喝:「定!」

  將要張開的血眼,硬生生停住。

  然後一點點收縮,直至消失不見。

  所有人被蘇大為身上,方才瞬間湧出的暴戾,黑暗氣息給嚇到了。

  就算再遲鈍,以現場諸人的能力,也明白蘇大為身上發生了什麼。

  方才騰根之瞳想要甦醒,但硬生生被蘇大為鎮壓下去。

  還沒等他們開口發問。

  蘇大為的雙眼,陡然射出強烈精芒。

  猶如虛室生電,照得地宮中,一片亮白。

  那是震驚的反應。

  不知何時,在冰晶棺旁,竟多出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全身散發出無法言喻,無法形容,光芒絢爛的女人。

  《百詭夜行錄》,排名第一。

  騰迅。

  「你終於來了。」

  騰迅面如觀音,籠罩在煙雲中,向著蘇大為發出嘆息。

  行者鞠躬倒退。

  桂建超頭幾乎要觸到地上,緩緩後退。

  而李淳風、李客師、袁守城三人,做為大唐道門頂點。

  此刻,被巨大的震懾所懾服。

  被鎮在原處,動彈不得。

  這便是騰迅。

  「你知道我要來?」

  今天發生的一切遭遇,對蘇大為來說,完全是意想不到,也是顛覆。

  「所以,這整座神女峰,都是騰迅?」

  蘇大為向著煙雲中的那詭異大能提問。

  提問時,他並不確定,騰迅會不會回答自己。

  或者會怎樣回答自己。

  但是,那詭異中的頂點。

  超出蘇大為預料的存在,居然老老實實的想了想,然後平靜答道:「這裡,這山峰,整座山,都是我。」

  整座巴顏喀拉山,俱為騰迅所化。

  這該死的巨大。

  蘇大為的目光投向行者和桂建超。

  這兩位詭異大能,好像畏懼騰迅,已經退出很遠,低頭不敢直視騰迅。

  「所以現在在我面前的,是騰迅你的分神?」

  「是。」

  騰迅依舊坦然回答。

  分神,類似元神分出的念頭。

  不算是完整體。

  如果全部元神出竅,那便是陽神、陰神一類。

  騰迅知道自己要來。

  那麼行者、桂建超在其中,又扮演何種角色?

  這是個陷阱嗎?

  詭異的目地是什麼?

  「你為何知道我要來?」

  蘇大為終於問出自己心中縈繞的問題。

  「因為……」

  煙雲中,那朦朧發光的騰迅,似乎回憶了一下。

  「因為你就是個怪物!」

  「你這怪物,究竟想把我們騙來此地做甚?」

  「究竟是有何陰謀!」

  袁守誠從地上彈起,破口大罵。

  才罵幾句,被李淳風給用力按住。

  被李客師死死捂住嘴巴。

  你可閉嘴吧。

  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

  哦,忘了你是個瞎子。

  這騰迅,實在是超乎想像。

  讓阿彌繼續問下去。

  問出結果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