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0章 風調雨順

  第1050章 風調雨順

  噼啪!

  無數電光從矮個侏儒身上飛射而出,直抓向懸浮於空,已經半化成龍的金鯉。

  那電光落在金鯉身上,每一道電光都如利刃一樣,瘋狂在金鯉身上切割,削得鱗甲迸濺,淡淡的金血隨之噴涌而出。

  連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層金色。

  「給我下來吧!」

  侏儒尖叫一聲,涌動的電光匯聚如爪,從四面八方向金鯉聚攏。

  嗚~~

  空氣里,傳出一聲悽厲的哀鳴。

  那不是真的聲音,而是金鯉的悲鳴,直接傳至所有人的腦海。

  「魚兄!」

  許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無法助魚兄逃過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著,骨頭都是像是要被掰斷了。

  他真的就什麼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吶!

  「我來助你!」

  一個聲音猛傳入耳中。

  腦袋被按在湖灘上的許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線希望。

  他奮力抬頭,看到一道身影掠過長長的湖水,逕自投向金鯉方向。

  紅色衣裙。

  是縣令王仁富招攬的女異人。

  一顆心,瞬間往下一沉。

  一名異人,已經令金鯉痛不欲生,現在又加一個。

  金鯉今夜凶多吉少!

  他還記得,半月前金鯉傳念給自己,讓自己替它護法。

  化形之時,將是金鯉最脆弱的時候。

  當時自己自信滿滿的答應,卻不想……

  喝酒誤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許生扭頭向著站在岸邊,臉色陰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罵,卻只覺得一股奇臭的味道,從嘴裡散開。

  不知是哪個黑心人,居然脫了鞋子,將裹腳布塞入口中,腥臭無比。

  喀啦~

  一聲大響。

  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鯉身上。

  只見金鯉頭化龍形,長須隨著夜風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進了一步。

  忍著被異人神通傷害,金鯉一邊痛苦抽搐,一邊拚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龍。

  每一種生靈,都有自己的瓶頸。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舊有的束縛,才能實現生命階層跨越。

  這種變化,不亞於一場大變革。

  正如蘇大為跨入一品真仙時,會遇到張果等八仙。

  跨越遠本的階層,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數使然。

  一切說來雖慢,實則兔起鶻落,只是電光一閃。

  那女異人已經飛臨金鯉上方。

  身下紅裙綻放,雪白長腿帶著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腳踢向金鯉。

  轟~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燒的巨斧,狠狠斬中金鯉。

  嗚嗚~~

  無形的波動狂跳。

  那是金鯉在慘叫。

  它那半化龍的身軀,受不住女異人狠狠踢擊,腹部鱗甲崩裂,鮮血迸飛。

  龍口向著天上的明月,努力張大,拚盡全力吸著。

  好像要吸盡最後一口氣。

  卻見那女異人半空一個旋轉,另一條長腿,借著擰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鯉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斬中魚腹。

  在金鯉腹下拉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轟隆~

  金鯉身上銀色月光轟然崩散,再也無法維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橫向飛出。

  空氣中拖出長長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鯉身上狂噴的血液。

  眼看著半龍半魚的金鯉將要墜入湖中。

  那侏儒從湖底跳了起來,無數電光匯聚成爪,抓向金鯉。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邊那名獨臂異人,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單手隔空一抓。

  「給我過來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騰。

  無形的大手抓著金鯉,飛快攝往岸邊。

  「成了!」

  王仁富見狀大喜。

  金鯉入手。

  這可是一頭至少修煉了五百年的魚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為龍。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壽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著那金鯉。

  眼中流露出狂熱與貪婪。

  機緣,這或許是這輩子最大的機緣!

  成仙成聖,就靠這魚妖血肉了。

  眼看金鯉即將落入獨臂異人手中。

  紅裙女異人與那侏儒也已經迅速奔回。

  就在這一剎那。

  空~

  一聲奇異的悶響。

  猶如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發出強壯心跳。

  空氣,所有人的心臟,都隨著這聲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鯉突然掙脫束縛,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著金鯉,如同一枚光繭。

  「怎麼回事?」

  王仁富又驚又怒。

  剛趕回岸邊的女異人與侏儒一齊瞪向獨臂異人。

  「你搞什麼鬼?」

  「不……不是我!」

  獨臂異人額頭上冷汗湧出。

  他臉上流露出驚駭恐懼之色。

  對神通的掌控,瞬間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斷了所有的真元。

  這種感覺,就像是未開靈之前一樣。

  這,這怎麼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氣,以風為束縛。

  但在這一刻,他對風的感知消失了。

  對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體內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猶如廢人一般。

  「莫開玩笑,不是你是誰?」

  侏儒才罵一聲,兩眼突然外突,幾欲奪眶飛出。

  他看到,剛剛恢復平靜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霧。

  月光,銀色的月光詭異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銀色階梯,通向湖中深處。

  有人,踏著月光,穿過霧氣,不緊不慢的走來。

  「今夜這麼熱鬧,不介意我也來看看吧?」

  一個略低沉,似威嚴,似嘲笑的聲音,不知從何傳出。

  瞬間迴蕩於天地。

  直入每個人的耳中,漸漸越響越烈,仿佛雷霆陣陣。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紗幔般薄薄的霧氣被撕開。

  蘇大為手攜聶蘇,踏著月光,分波蹈浪而來。

  平靜的湖面,突然起了波瀾。

  一道又一道的漣漪,此起彼伏,合著蘇大為的腳步,與之共鳴。

  整個大湖,仿佛在低聲吟唱。

  透著歡喜與崇敬。

  湖水有靈,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許生看到來人,一時目瞪口呆。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請到家裡的洛陽貴客,居然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登場。

  神仙?

  傳說中的修真?

  他掙扎了幾下,發覺按住他手腳的那些打手,由於太過震驚,一時忘記了動作。

  他趁勢掙紮起來,一個懶驢打滾滾開。

  將口裡的破布一下子摳出來,先是噁心的乾嘔數聲。

  再抬頭看去。

  但見那位蘇郎君將手掌一翻。

  懸浮於空,被金色光繭包裹的半龍金鯉,收縮如一枚芥子,向著蘇大為掌心飛去。

  「魚兄!」

  許生大急。

  但是還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一時暴跳如雷。

  「攔住他!快攔住他!!」

  大頭侏儒一聲尖嘯,雙手齊出,刺目亮白的電芒從四面八方湧向蘇大為與聶蘇。

  那電划過長長的湖水,奔騰如怒馬。

  獨臂異人雙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濤般起伏。

  噼嚦啪啦!

  湖水被電光鞭打,不斷炸裂起團團水霧。

  那電光轉瞬便至。

  化為千萬道電鞭,抽向蘇大為與聶蘇。

  見此一幕,岸邊發出一陣歡呼。

  王仁富更是激動的大喊:「殺,殺了他們!」

  叫聲里夾雜了許生的驚呼。

  只是這一刻,沒有誰再去在意他。

  眼看電鞭怒吼奔襲,就在距離蘇大為十丈時,所有的電蛇突兀消失。

  是瞬間同時消失。

  仿佛在蘇大為身邊有一個看不見的黑洞。

  岸邊的歡呼,一下子沒了。

  就像是尖叫雞被掐住喉嚨。

  「怎麼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連連催促。

  見身邊異人沒有動手,扭頭看去。

  一眼之下,整個人頓時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當頭澆下。

  全身寒毛倒豎。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時全身焦黑,猶如被天雷劈中。

  「仙……仙長。」

  王仁富試探著喊了一聲,耳中只聽喀喇一聲響。

  那侏儒自頭頂,到腳,齊齊裂開,坍塌。

  竟化為一團飛灰。

  一品真仙,諸邪辟易,萬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見過如此詭異的畫面,頓時嚇得尖叫起來。

  「妖怪!有妖怪!延法師,還有孫娘子,快出手,你們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變形的聲音里,只見身邊獨臂異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頭頓時,聲音帶著哭腔:「小人該死,求縣公慈悲,再饒過我一回吧!」

  獨臂異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護法延化陀。

  他從山上逃走,尋思沒了靠山,正在為日後發愁。

  恰好本地縣令王仁富與之有舊。

  兩人一拍即合。

  於是便跟著王仁富來此。

  來時說好是擒一隻魚妖。

  做夢也想不到,會再遇到蘇大為。

  這一瞬間,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蘇大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鯉。

  這個詭異生靈,此時有一半化為龍,已是龍首龍身,有龍角。

  但卻還沒長出龍爪。

  尚缺了一口氣。

  被蘇大為以神通納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種子。

  蘇大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過數里湖面,仿佛一道冷電划過。

  卻沒落在跪地連連磕頭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沒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紅衣女異人身上。

  他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九娘,好久不見。」

  紅衣女子,赫然便是張果弟子,昔年與蘇大為共破蘭池宮之案的孫九娘。

  呯!

  夜色里,仿佛有無形的電弧閃過。

  孫九娘頭上髮髻瞬時炸裂。

  滿頭青絲迎風飛舞。

  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複雜。

  從蘇大為出現時,她就受到極大的震驚。

  目光一直盯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身上。

  張果擄走了聶蘇,她是知道的。

  如今聶蘇在蘇大為身邊,那師父張果……

  蘇大為與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沒人知道。

  後來趕到的佛道兩門異人,只知那裡發生過神通大戰,但究竟有哪些人,具體發生了什麼,卻無人能知。

  只是驚駭於戰場規模之大。

  破壞力之強。

  至於李淳風和葉法善倒是隱隱有所察覺,但蘇大為沒細說,他們也不好追問。

  自然不會往外傳這種事。

  孫九娘臉上神色變幻,身上氣機時高時低。

  一瞬間,殺機瀰漫,一瞬間,又頹然散去。

  「蘇大為,我師父……張果……」

  「死了。」

  蘇大為將手掌一合,將金鯉握在手中。

  牽著聶蘇的手,踏著波浪向湖岸走去。

  嘩啦啦~~

  湖水泛著漣漪。

  月光追著兩人身姿,一條銀白月華通路,直投到岸邊。

  岸上王仁富招攬的武人打手,早已嚇得跪倒在地。

  再沒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鐵板。

  這人不知是何來歷。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鯉。

  那侏儒仙長向他放神雷,結果不但沒傷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個蜀中異人延化陀,被王縣令請來時,眼高於頂。

  架子大得驚人。

  但現在,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嚇得跟只小鵪鶉似的。

  至於那孫九娘,顯然也十分畏懼湖中走來的那對男女。

  說了半天話,連根手指都不敢動一下。

  隨著蘇大為踏上湖岸,無形的氣機鎖定全場。

  那是一種無法用筆墨形容的感覺。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臨凡塵。

  所有人,這一瞬間,都生出一種被蘇大為看得通透,心底毫無秘密可言的感覺。

  孫九娘身體劇烈顫抖。

  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從見到聶蘇的一刻,她便猜到了這個結果。

  但是親耳聽到蘇大為說出口,這種衝擊,實在太大。

  大到她無法接受。

  在她心裡,張果便是神仙。

  就連詭異里最強的熒惑星君,都不敢對張果出手。

  昔日孫九娘中了詭異之毒,本已變為「活屍」,但張果硬是憑著神通,將她救回來。

  如此手段,說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為過。

  但這樣強大的張果道人,卻被蘇大為殺了。

  「我……我那清風師弟。」

  「也死了。」

  蘇大為不想多解釋:「可以都算在我頭上。」

  「啊~~~」

  孫九娘突然發出一聲厲嘯。

  身形瞬間化為殘影。

  再出現時,一雙玉足已經飛臨蘇大為身前。

  雙足閃電踢出連環。

  每一腳,都帶著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強弓勁弩。

  空氣中,瞬間傳出氣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槍如箭。

  明明只是一雙腿,卻踢出萬箭齊發的可怕畫面。

  此時此刻,蘇大為左手握著金鯉,右手牽著聶蘇的手。

  根本沒有手去抵擋孫九娘的殺招。

  王仁富驚喜的怒吼出來。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本縣在這裡也算是一個人物。

  手下不知招攬多少能人,你這廝有點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鯉,居然就不把本縣放在眼裡!

  還好,還好孫九娘本領高強,這次必殺你!

  王仁富臉上閃過獰笑。

  另一邊的許生張大了嘴巴,震驚的看著這一幕。

  這是他畢生未曾見過,也未曾想過的情景。

  身處其中,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下意識張大嘴,想叫,卻叫不出來。

  時間仿佛變慢。

  只看到孫九娘,一腳接一腳,凌空飛踢。

  每一腳,都踢出音爆。

  帶起一蓬刺目的紅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為何,把頭埋得更低了。

  轟~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蘇大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見的巨口吞噬。

  離得近了,孫九娘終於看清。

  在蘇大為身前十丈有什麼。

  那是……

  空空空~~

  無邊無垠的真元,彌散四方。

  比湖水更廣闊無邊。

  在真元大海中,隱隱見到一頭巨鯨游戈。

  所有襲向蘇大為的神通,俱被鯨口吞下。

  連塞牙縫都不夠。

  「這是……這是什麼妖術?」

  孫九娘一口力盡,身形頓時下墜。

  蘇大為牽著聶蘇,懸浮在空中,平靜看著她:「不是妖術,是我的領域。」

  領域二字一出。

  孫九娘與延化陀齊齊一震。

  領域,聽說過。

  那是三品以上異人才有的神通。

  據說領域之內,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範圍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籠罩方圓數十丈就不錯了。

  但看蘇大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這湖水更廣闊?

  怕不有數十里之遙?

  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種無力感,仿佛一隻小小螻蟻,看到一個連天接地的巨人。

  小蟲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實,那只不過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場一片死寂。

  王仁富嚇得蜷縮身子,緩緩向後挪動。

  完了。

  這人什麼來頭,這般厲害!

  他雖不是異人,感覺不到蘇大為的強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孫九娘那樣子,哪裡不知道大禍臨頭。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九娘,念在你我相識一場,讓你一招,不與你計較,你若想報仇,隨時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會讓你。」

  蘇大為的聲音隨著夜風拂來。

  聲音極為平靜醇和,甚至還有一絲悅耳好聽。

  但聽在孫九娘的耳里,卻像是暮鼓晨鐘一般,將她喚醒。

  她死死咬著唇,死死握著拳頭。

  滿口甜腥味。

  唇已經被咬爛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滲出。

  蘇大為牽著聶蘇,卻像是沒看到她的憤怒,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將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這是第二次了。」

  事不過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滿頭冷汗涔涔落下。

  「縣……縣公,規矩我知道,我自己來。」

  說著,他咬咬牙,獨臂一抓。

  遠處一名打手手裡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著天空一拋。

  嗚~

  刀鋒旋轉拋到高處,然後倏地下落。

  那個勢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驚呼起來。

  生怕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腦袋給斬去。

  但,預想的一幕沒有發生。

  刀鋒一閃,延化陀右臂齊肩而斷。

  平整異常。

  停了數息,血水才如噴泉一般湧出。

  延化陀的臉色本就蒼白,現在更是煞白如紙。

  全身被冷汗浸濕。

  白天在青城山遇蘇大為斷左臂。

  如今再斷右臂,已經是徹底廢了。

  但這位橫行蜀中的異人,卻連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縮肌肉,收縮傷口。

  以頭頓地,淒聲道:「求縣公再饒我一回,求縣公再饒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斬不饒。」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不敢去看蘇大為,掉頭踉蹌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蘇大為的目光,這時再投向孫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對手。」

  孫九娘鬆開滴血的拳頭,悽然一笑:「師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殺我,我定會覓地修行,終有一日,要替我師報仇。」

  蘇大為並不在意:「你來,我等你。」

  孫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蘇大為,轉身飛奔而去。

  整個湖岸一時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發現,自己好像很危險啊。

  但是在蘇大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個個嚇得心膽俱裂。

  卻聽蘇大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縣令?」

  幾乎手腳並用匍匐著爬出十幾丈的王仁富,身子頓時一僵。

  也不知是該如平時一樣,擺出官威大聲喝叱,還是跪下求饒。

  就聽蘇大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請得異人出手,還有之前許生家那頭詭異也是你派來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蘇大為微微一笑:「你該死。」

  這三個字,就像是開玩笑一般。

  但隨著三字一出。

  空氣里無形的法則波動。

  王仁富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漸漸凝固,從腳開始,化為石頭。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連一旁那些打手們,也漸漸石化。

  從鞋,到小腿,到腰,到身體,最後到腦袋。

  只是數息功夫,除了許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於湖邊。

  「阿兄,你這……」

  聶蘇小聲抱怨,她覺得阿兄這惡趣味,實在一言難盡。

  還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跡。

  「留著警示後人也好。」

  蘇大為微微一笑。

  就在此時,許生踉蹌著跑出,撲嗵一聲,跪在蘇大為面前。

  「仙長,仙長,小生有眼不識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麼?」

  蘇大為不由好笑:「你與我並無仇怨。」

  「求仙長,求仙長放了金鯉吧!」

  許生抬頭,眼中淚痕滿面。

  「嗯?」

  蘇大為看了一眼聶蘇,向許生好奇道:「我聽村中老翁說,這金鯉是你救下,然後吐了枚妖丹給你,讓你有避水神通,也算報了恩情。

  不過你何必為它求情?」

  「仙長不知,昔日洪水,若無魚兄相救,我幾乎便被洪水溺死,我雖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嘗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許生連連叩首:「洪水後又逢大災,若無魚兄相救,每日帶我在湖中捕魚,以我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沖毀,也會被活活餓死。

  我答應過魚兄,苟富貴,勿相忘,我答應過它,為它護法,助它化龍!

  我答應過它的!」

  說到後來,許生聲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無能,無所做為。

  「你說它救過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無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換一命。」

  蘇大為的聲音依舊平靜。

  但在這平靜之下,卻有一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太上無情的冰冷。

  「你可願意?」

  你可願意?

  許生身子一震。

  幫魚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呢?

  他動搖了。

  他感覺自己的心在亂跳。

  頭腦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嗡嗡作響。

  一命換一命,一命換一命。

  你可願意?

  「我……」

  他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凝固住。

  這一刻,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不願意了,你也不必自責,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為一條魚,捨去自己性命。」

  蘇大為淡淡說著,將手掌張開。

  那條半化龍的金鯉,在他掌心艱難遊動著。

  從眼中,滴下一滴淚來。

  滴噠~

  許生只覺那滴淚,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裡。

  腦中轟然作響。

  幼年至長大,一幕幕,仿佛電光般自腦中閃過。

  自小隨父讀書。

  天災人禍。

  幼年喪父。

  親戚冷眼相待,說他是掃帚星,剋死父親。

  也不知是怎樣長大的。

  所有人都避著他,把他視為異類。

  有田,也不會耕種。

  除了讀書,百無一用。

  實在餓急了,就去河邊撈魚,去湖中釣魚。

  原本以為,大概哪天自己便會餓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鯉。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鯉竟將自己救起。

  從此後,再也不受凍餓,金鯉總會帶給自己足夠的魚獲。

  若不是魚兄,只怕我現在已經死了吧。

  「我願意。」

  嗯?

  蘇大為有些詫異的看向許生。

  卻見這年輕人,跪在地上,聲音開始顫抖,逐漸變得堅定。

  「若真要一命換一命才能放魚兄……」

  許生喉頭蠕動,咬牙道:「我願以我的命,換魚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漣漪,隱隱傳來水聲。

  許生不見蘇大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換魚兄的命。」

  他焦急抬頭,卻見蘇大為與聶蘇都在微笑看著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著。」

  「你們……」

  「方才與你開玩笑,這金鯉,與我也有一段舊緣,我自會放它。」

  蘇大為笑著,向掌心中的金鯉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緣,當時丹陽郡公釣上你,便說你有靈智,將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見,確實緣份不淺。

  也不知你是如何從昆明池逆流至蜀。」

  蘇大為腦海卻想到後世三峽魚群回溯回上游產卵的事。

  不過,金鯉應該不是那種魚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為之。」

  說完,向那金鯉一口氣吹出。

  呼~

  天空沉鬱許久的雷霆,突然炸響。

  一道電光划過。

  四下俱白。

  好一道驚雷。

  就在這一瞬間。

  那金鯉自蘇大為掌心飛出,遨遊向天。

  無數電光劈在龍身上。

  鱗甲迸濺。

  伴隨著金血噴灑。

  「魚兄!」

  許生下意識站起,仰望天空金鯉,失聲驚呼。

  電光纏繞中,金鯉化為金龍。

  有四爪從腹中生出。

  龍爪生。

  成了!

  轟隆隆~~~

  電光蔓延千里。

  那金龍身子迎風便長。

  化為數十丈龐然巨物。

  一聲似有若無的龍吼聲,伴著雷霆,聲震百里。

  天空電光閃爍,狂風吹拂。

  那金龍自空中飛舞盤旋,龍首先是向著許生點了點,再向蘇大為再三點首致謝。

  「不必謝我,這也是你的造化。」

  蘇大為向它道:「你若要謝,便替我做一件事……」

  聲音傳入金龍耳中。

  金龍點點頭,仰天一聲長吟,身形蜿蜒,飛入雲空,瞬息不見。

  黑色夜空中,金芒時隱時現,似乎是金龍遠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魚兄……就這麼走了。」

  許生呆立在那裡,遠望著金龍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時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後,他與金鯉交情日深。

  一人一魚,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這麼多天來,心心念念便是為金鯉護法,助它成功化龍。

  可如今金鯉真的化龍走了。

  許生心裡又百感交集。

  就這麼走了,沒有告別,沒有依依不捨,什麼都沒有……

  「我命它去水源處開鑿水道,今後這邊村子,應該不會再有水患了。」

  蘇大為似是看出許生的心事,向他解釋道。

  「以人力要開河道,徒費時日,既然金鯉受我恩惠,替我辦這件事,也是應有之意。」

  許生身子一震,回過神來。

  隨即想到,蘇大為是為自己,為了這個村子,才命化龍的金鯉去辦這件事。

  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慚愧,向蘇大為鄭重叉手道:「謝過仙君。」

  「我不是什麼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請我吃飯,我便受你一飯之恩。」

  蘇大為牽著聶蘇的手笑道:「我這人向來仇必報,恩必還,適才吃飯時聽你說有遠大志向,想出去見一見廣闊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許生心中又是一震。

  沒想到吃飯時隨口閒聊,這位蘇郎君居然記在心裡。

  在他眼裡,眼前這位蘇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還記得自己隨口說的小事。

  此時此刻,那份心中的激盪、感激,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但同時許生心裡又生疑惑。

  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徹地。

  可這仙家手段,怎麼幫自己實現見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麼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隨時可走。

  關鍵是出村以後,去哪裡?

  何處有安身之所?

  何處可一展抱負?

  就見蘇大為將手虛空一抓,一團白霧在他手中,瞬息化為白鶴。

  那鶴舒展雙翼,姿態甚是優雅,輕輕飛落在許生面前。

  屈頸頷首,竟是示意許生騎在它背上。

  「啊這……」

  「此鶴是我的信物,你騎上它,它會載你去盧照鄰處,幫你尋一份差事。」

  「盧……盧照鄰?」

  許生心頭狂跳,一句話脫口而出:「可是寫出『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的盧照鄰?」

  「正是。」

  那,那可是盧照鄰啊!

  此時是總章年間。

  盧照鄰、楊炯、王勃、駱賓王等四傑才名,已經名傳天下。

  天下有人不識李淳風,不識葉法善,不識蘇大為,但天下文人,絕對不會不知盧照鄰。

  雖然去歲蜀中動盪,原本劍閣都督另調它任。

  但盧照鄰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舊穩如泰山。

  莫說只是照顧一個小小的許生。

  便是再難的事,只要蘇大為開口,盧照鄰和駱賓王等人,也會竭力辦到。

  許生不知蘇大為與初唐四傑的關係,一時喜出望外,激動的手指都顫抖起來。

  蘇大為哈哈一笑,牽著聶蘇的手道:「此間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繼續趕路了,你也騎鶴去吧。」

  「啊,這就走?我還沒回家……」

  「家中可還有留戀嗎?」

  許生認真想了想道:「倒也沒有,終日說想離開,真到離開了,又有些害怕起來。」

  他心情激盪,再次向蘇大為鞠躬致謝。

  待起身時,但見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見了蘇大為與聶蘇。

  遠處似有雷聲隆隆。

  他知道,那是魚兄在開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時悵然若失。

  待白鶴主動伸頭過來,長喙輕啄衣袖,他才醒悟來,啞然失笑。

  今日既有緣得見神仙一般的人物。

  還得這番造化,夫復何求?

  這一刻,只覺天地遼闊,心中塊壘頓消。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

  翻身騎上白鶴,下意識摟緊白鶴脖頸。

  「鶴兄,拜託了。」

  那白鶴仰亢高歌,雪白雙翼展開。

  平地掀起一股狂風。

  待風聲過去,巨鶴早已馱著許生騰空飛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眾石像,神情猙獰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隱隱聽得水聲陣陣。

  不知過去多久。

  只覺月光漸漸移動,天上烏雲走如奔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個古怪沉鬱的聲音。

  呼哧,呼哧~~

  鏘鏘鏘~~

  一雙腥紅的眼睛,從黑暗中漸漸走近。

  那是一個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緩緩蠕動的怪物。

  它的一雙爪子似人,一手提著一柄鏽跡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與沙礫摩擦,發出陣陣牙酸的鐵器聲。

  怪物越來越近。

  借著天上時隱時現的月光,依稀可見,它的肚腹開出一個碗口大的破口。

  不時有粘稠腥臭的液體流出。

  但那怪物對此似乎並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邊,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對天發出尖銳的嘶鳴聲。

  「跑了,跑了!」

  「報仇!報仇~~」

  生鏽的鐵刀揚起,狠狠砍向四周,將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墜地。

  吼!!

  ……

  「阿兄,為何要幫那位許生?」

  「他不是請我們吃飯了嗎?舉手之勞罷了。」

  聶蘇想了想,認真點頭:「阿兄是好人。」

  蘇大為啼笑皆非,揚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直把聶蘇梳理整齊的髮髻揉亂。

  「這還用你說?不過到我這個境界,善惡皆在一念之間,善惡也是別人評定的,我卻不受這份拘束,心存善意,萬念隨心。

  當殺則殺,當助則助。」

  「好深奧,有些聽不懂哩。」

  聶蘇皺了皺瓊鼻。

  蘇大為哈哈笑道:「總之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圓。」

  「哦。」

  聶蘇點點頭,心裡頭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卻足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對了,阿兄我們去哪裡?」

  「上次和你提起過吧,我想看看騰根之瞳和騰迅的戰場,張果說他們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戰場,應該離此不遠,我已經感覺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裡有一條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來,無數海眼支流,過後世的青藏高原,過青海,最後化為中原的母親河,奔騰而下。

  「是那裡嗎?」

  聶蘇輕咬唇瓣,表情有些猶豫。

  「別害怕小蘇,別害怕。」

  蘇大為輕握小蘇的手:「萬事有我呢,我會護著你。」

  「嗯。」聶蘇點點頭,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堅定的鼻音,於是內心忽然便安定下來。

  有阿兄在身邊,什麼都不怕。

  阿兄會保護我的。

  「阿兄,前面。」

  聶蘇聲音微微提高。

  蘇大為的視線從她的臉龐,投向遠處。

  但見在那蜿蜒河道邊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排人。

  這些人赤著半邊胳膊,身上以紅袍裹著。

  遠望似手執長棍,還有長槍閃亮。

  無數腦袋,在東方晨曦下,竟發出鋥亮的光芒。

  「禿子?」

  聶蘇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僧人。」

  「這些禿驢,還真是不死心。」

  蘇大為輕握聶蘇的手,笑意漸漸變冷。

  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意,沿著奔騰而下的河水,鎖定他與聶蘇。

  殺意在積聚。

  正如空氣中奔騰咆哮的真元,不斷積聚和提升。

  宛如一頭看不見的凶獸,在揮舞著利爪,高聲邀戰挑釁。

  那份飢腸轆轆,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