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8章
為了今次一舉吞併老君觀,僧眾們是下足了功夫。
不但早就找來官吏做背書,而且早早封山,不讓閒雜人等上山。
還備下足夠多的武僧。
甚至為了對付清虛道人,一個法慶猶嫌還不夠,還將本州中,最厲害的四位護法請來坐鎮。
務求萬無一失。
東邊院牆,陡然金光大放。
現出一個人形大洞。
一個矮個子老僧,面如枯樹,兩眼死白,竟是一個瞎眼僧。
從中走出。
這是律宗悟字輩的大能。
法名悟端。
南面院牆悄無聲息化為塵埃。
一個身材高大,其胖如球的中年僧人,邁著沉重的步子,從那裡一步步走來。
這是法字輩的僧人。
號法衍。
是這一代僧眾修行者中,不世出的修行奇才。
修為猶在法慶之上。
南邊牆從中分開。
如同門扉敞開。
卻是走進來一個帶發頭陀。
此人頭髮蓬亂,頭上戴著戒箍,身上披著僧衣。
手提戒刀。
看上去殺氣騰騰,像是凶人多過僧人。
這也是聞名蜀中的異人,名喚延化陀。
被沙門招攬,做本寺護法金剛。
最後是北邊一人。
乃是一個頭束金冠,手執書卷的儒生。
看上去四旬上下。
氣度從容自在。
手中竹簡一抬,北邊院牆便自行坍塌,露出供一人進出的大洞。
「子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嗟夫,子又曰……」
這傢伙滿嘴子曰,像是讀書讀壞了腦子。
「你是……毒儒慶忌!」
清虛道人失態的喊出來。
身體搖晃一下,險些摔倒。
此儒成名過二十年。
十多年前,清虛道人最喜愛的大弟子,打算託付衣缽的真觀,便是折在此儒手裡。
此人名為儒生,實為異人大能。
出手狠辣,從不留活口。
而且性情狹隘。
睚眥必報。
那一年,聽說真觀死於此人之手,清虛不顧老邁,親自提了桃木劍下山,要為弟子報仇。
結果遠遠看到此人出手,將另幾個異人斬殺。
如殺豬狗一般。
清虛道人當場就被嚇退。
回到山中,呆坐於崖邊七日七夜。
之後大病一場。
從此再不提報仇之事。
四位護法再加一個法慶,便是五位異人。
就算是法海心中十分重視蘇大為。
但心裡也認為,贏定了。
在他想來,那兩個誤打誤撞上山的香客,現在應該是臉色大變,想要奪路而逃了。
但是沒有。
出乎法海意料。
那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香客,不但沒逃,反而笑了起來。
「本來想著我若出手,實在太欺負人了,不過……既然你們主動站出來,那便是自找的。」
什麼意思?
法海腦子一懵,隱隱感覺一絲不對。
卻見缺了一隻耳朵的法慶,按捺不住,指向蘇大為厲聲吼道:「諸位護法,與我一齊出手,先誅此賊!」
噗嗵!
跪了!
但跪的卻不是蘇大為,而是僧人中,從南面走入院中,那位手提戒刀,頭戴戒箍的蜀中異人延化陀。
只見他丟了戒刀,對著蘇大為行五體投地大禮。
以頭觸地,顫聲道:「延化陀,參見縣公。」
縣公?什麼縣公?
法海與清虛老道皆是一驚。
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蘇大為向著延化陀笑了:「你見過我?」
「回縣公。」
延化陀頭都不敢抬,身子抖得如同鵪鶉:「昔年化陀有幸曾入都察寺,後來縣公治黃安縣,我曾遠遠見過一眼。」
蘇大為任黃安縣縣令,治蜀中疫情。
當時別說是疫情,就連山中盜匪、土人,還有各方異人,都老實了許多。
一時間路不拾遺。
也不是沒人跳出來作妖。
畢竟做土皇帝久了,突然多出一個不知從哪來的縣令,就想讓大家聽從官府約束?
做夢呢。
但蘇大為親自出手。
一月之內,所有冒頭的異人、詭異,人間蒸發。
暴力解決不了問題,但能解決製造問題的人。
亂世用重典。
自那以後,黃安縣方圓千里,實現大治。
劍閣內外,風氣為之一清。
延化陀做為蜀中異人,自然不會不知蘇大為的威名。
「倒還有點眼力,你想活還是想死?」蘇大為微微一笑。
「想……想活!」
延化陀聲音都打結了。
嚇尿了,是真的被嚇尿了。
人的名,樹的影。
大唐名將蘇大為,平突厥、滅百濟、倭國,大破吐蕃。
治蜀中大疫。
獻治疫之法,堆肥法。
被聖人封開國縣公,大唐兵部尚書,主持佛道兩門辯法。
自身亦是異人。
修為通天造化,深不可測。
這樣的大能,哪怕一個念頭,只怕就能將人如螞蟻般踩死。
這樣的存在,豈是自己這等人可以挑釁的!
延化陀身體抖得跟篩糠一樣。
「自斷一臂,滾。」
蘇大為輕聲道:「今日內人在,不想太見血。」
這聲音出來,整個院落一片死寂。
連那子乎者也,念著子曰的毒儒,都把頭從竹簡抬起,饒有興致的看向蘇大為與聶蘇。
自斷一臂?
那對異人來說,與殺了他有何區別?
一身實力,至少折損一半。
哪個異人不是心高氣傲,誰人能受這樣的大辱?
與其斷臂,不如拚死一搏吧。
法海、法慶等僧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向著延化陀怒聲道:「延護法,你做什麼?」
「當知你是本寺護法?須得顧及我寺臉面!」
卻見延化院猛的撲出,抓起地上戒刀。
法海心中一松:異人不可辱!
這香客想還想延化陀自斷一臂,怎麼可能。
這個念頭剛起,卻見延化陀手起刀落。
刀光一閃,一條左臂霎時掉在地上。
直到斷手在地上抽搐,肩膀上才鮮血狂噴。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延化陀臉色慘白,一聲不吭,伸手在左肩傷口點了幾點,封住血口。
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向著蘇大為一臉諂媚:「不……不知縣公可還滿意?」
那副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拿什麼寶物,討好眼前的貴人。
蘇大為微微皺眉:「說了不想太見血,還有,我本來想讓你斷右臂。」
啊這……
延化陀的笑容僵在臉上。
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僅剩的右臂。
腦中閃過失去雙臂在野外奔跑的景象。
你特麼怎麼不早說?
他的嘴唇哆嗦著,臉頰咬肌浮現,右手的戒刀擱在肩上,看樣子竟是要將右臂也斬下。
「罷了。」
就在他要動手時,蘇大為開口道:「算了,就這樣吧,滾。」
鐺啷~
戒刀扔在地上。
延化陀如蒙大赦,向著蘇大為呯呯呯連磕三個響頭。
感激涕零道:「多謝縣公寬恕!化陀這便去了,來日願為縣公門下走狗,為縣公肝腦塗地!」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這一幕。
都讓你自殘雙臂了。
你還擱這謝呢??
蘇大為揮了揮手,延化陀這才起身,倒退幾步,深深鞠躬,返身向外縱掠而去。
靜~
老君觀內,死一般的沉默。
無比詭異。
眼前的一切,實在顛覆所有人認知。
以致於眼睜睜看著延化陀逃走,才反應過來。
法海臉色大變:「縣……縣公?你究竟是什麼人?你莫非是朝廷……」
他不敢說出那個字。
若說出來,今日律宗便完了。
那是謀害朝廷縣公的大罪。
清虛道長伸手用力抓著身邊的弟子:「承貞,我是不是做夢?他,他會是縣公?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定是在做夢,一點也不疼。」
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弟子,發出殺豬般的尖叫聲:「師父,你抓的是我的手,疼疼疼~~~」
混亂之際,人群之中那中年儒生向著延化陀逃去方向,微微一笑。
撮唇一吹。
嗤!
一道銳風過去。
法慶等異人眼尖,早看到那是毒儒慶忌以真元化為細若牛毫的毒針,飛射向延化陀背心。
儒生修的是殺人手段。
這針見血封喉,只要射中,一時三刻便將人化為血水。
但見延化陀身形一震,逃遁速度更急。
瞬間遠去。
毒儒慶忌的笑容突然一凝。
他看到,自己那枚毒針倒飛而回。
竟比去勢更快幾分。
耳邊,聽到一個不高興的聲音:「我讓他走的,你要做甚?」
噗!
慶忌甚至來不及反應,兩眼猛地一突。
毒針自嘴而入,沒入喉中。
法慶、法海、悟端、法衍等僧,還有清虛、承貞等道人,全都看得呆了。
只見那聞名蜀中的毒儒,雙手扼著自己喉嚨,摔倒在地,不住彈跳。
像是上岸的魚在瀕死掙扎。
喀喀喀……
他的雙手用力扼著自己咽喉,兩眼外突,整個臉漲成醬紫色。
清虛道人看得兩眼圓瞪,一時失聲。
這個毒儒,當年殺真觀,自己想要報仇,遠遠看上一眼,便失去報仇的勇氣。
如此厲害大能。
在這年輕香客面前,居然不是一合之敵?
都沒見那香客,那位縣公出手?
毒儒慶忌,他……他就不行了?
數息之後,慶忌停止了掙扎,趴伏在地上,再無聲息。
他的皮肉開始潰爛,裊裊黑煙不斷騰起。
竟是死在自己的毒針下。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自他分解的身體上湧出。
蘇大為將手一揮,瞬間,毒儒慶忌身體化為齏粉。
被一陣風吹走。
不剩半點痕跡。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閣下莫非是……」
法海臉色大變,他突然想起蜀中有位異人,最擅長巫蠱之術,用別人的神通打敗對手。
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那人名王……王敬直?
不對啊,記得此人爵位是南城縣男。
什麼時候變縣公了?
「殺了他!」
法慶身體顫抖,不等法海說完,厲吼一聲,脖頸上的佛珠猛地炸開。
一百零八顆黑色佛珠,嗚地一聲,迸射向蘇大為。
恐怖,恐怖至極。
若不殺死他,我們一定會被他殺死!
動手啊!!
法慶在心中瘋狂吼叫。
似有一頭恐懼的野獸在啃噬心臟。
幾乎同一時間,悟端翻白的雙眼上翻,口中高念佛號。
身上佛光大盛。
隱見一尊金佛,佇立於金光之上。
法衍胖大如球的身形突然離地飛起,竟是身輕如煙。
雙足虛空連點,肥胖的雙手,在空中結印。
或點、或抹、或挑、或按。
種種手勢,曼妙優雅到不可思議。
最後化作蓮花印。
向著蘇大為當頭印下。
成了!
見狀,法海那顆高高懸起的心,終於放下。
有悟端、法衍和法慶三人一齊出手。
必然是成了。
清虛道人和承貞眼睜睜看著各種神通,向著蘇大為和聶蘇鎮壓下去。
失聲驚呼:「小心!」
來不及了!
一片瑰麗佛光中,只聽到被喊做縣公的香客平靜問:「忙完了嗎?忙完就死。」
忙完了就死?
波!
空氣里,似有拔瓶塞的聲音。
霎時,漫天佛光消失,殺機盡散。
只見一個紅漆葫蘆在蘇大為手裡一晃,念了聲:「和尚。」
哎?
咻咻咻咻~~
從悟端,到法衍、法慶、法海,並及院中數十武僧,身形瞬間拉長,被一股神通吸力,捲入漩渦。
時間、空間,仿佛發生詭異的扭曲。
好好的大活人,在漩渦里轉了幾轉。
咻地一聲,消失在葫蘆口中。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仿佛石化。
看到一隻手,將塞子輕輕塞住葫蘆口。
然後晃了晃紅漆葫蘆。
裡面傳出一陣嘩啦水聲。
「成了。」
蘇大為微微一笑。
咕嘟~
直到這時候,才聽到無數道人們喉嚨里發出吞咽唾沫的聲音。
我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法寶?
那是一件真正的法寶!
只是眨眼間,便間滿院的和尚,全收到葫蘆里了。
天爺爺!
祖師爺那些傳說不是編的故事。
是真的!
世上真有這樣的法寶!
無數雙或震駭,或貪婪、羨慕、驚恐的目光下。
蘇大為向張了個「o」字嘴型,一臉呆萌的聶蘇道:「如何?阿兄早說過,我能把這葫蘆修好吧?」
葫蘆,自然便是上次擊殺八仙時,從漢鍾離他們手裡撿來的法寶。
不過原本的葫蘆里,藏著是漢鍾離煉製的先天火精。
能生化各種火焰巨物。
但是蘇大為對這種手段不以為然。
無趣,太過無趣。
噴火的葫蘆,怎比得上傳說里,念一聲名字,便把人吸入的神通?
他身為一品異人,已經可以觸摸到葫蘆上的神通法則,並且擁有改動法則的力量。
第一次試時,是拿李淳風和葉法善他們練手。
結果差點沒把兩老道脖子給擰斷。
大唐堂堂二品異人,前太史令李淳風。
再加上茅山宗天師葉法善。
法相宗宗主悟能。
三人在蘇大為的葫蘆下,皆成了「奇形種」。
一個個歪著脖子。
活脫脫一副喪屍片。
頗有一種黑色喜感。
若不是蘇大為是一品異人。
換個人,只怕早被三位大能給生吞活剝了。
這段時間,蘇大為一邊帶著聶蘇遊山玩水,一邊就在琢磨改良葫蘆神通的方法。
今日一試,果然好用。
就是不知是不是這次的對手太弱了。
若是對上李淳風那種大能,這葫蘆還管用嗎?
這一點,只有留待日後檢驗了。
隨手將紅漆葫蘆掛在腰上,不知引來多少渴望的目光追著那葫蘆。
然後看著葫蘆微微晃動,漸漸遠去。
蘇大為竟然帶著聶蘇就這麼走了。
香也上過了,道觀也看過了。
答應人家的事也辦到了。
不走待何?
直到蘇大為與聶蘇消失在視線盡頭,清虛老道才反應過來。
猛一拍大腿,慘叫道:「錯過……錯過大能了!快……」
他猛一推身邊的弟子承貞,疾呼道:「你快追上去!」
「師父,我?我追上去,我說什麼啊?」
「笨蛋,你什麼也不要說,你衝上去就磕頭,給我用力磕頭!」
清虛抬手在承貞頭上重重拍了一記:「這是仙緣啊!仙緣你懂不懂!多大的造化啊!老道這一輩子,就遇見這一次,你腿腳靈便,快追上去!錯過了此次仙緣,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這是我老君觀的造化,也是你承貞的大造化!要快~~~」
最後一聲,清虛老道聲嘶力竭,喊得唾沫橫飛。
直接一跤摔倒在地。
他年歲已高,今日又被法慶打落了法劍。
自覺得時日無多,已是撐不住了。
「是是是,師父您別急,我這就去!」
承貞嚇了一跳,向眾人行了一禮:「請師兄們照顧好師父,我去去便回!」
說完,提起衣擺,拔足狂奔追出。
他是清虛老道的關門弟子。
也是自真觀以後,收的唯一弟子。
眾弟子中,以承貞悟性最高。
一向當衣缽傳人培養。
看著承貞奔出門外,看著滿地殘破的院落,清虛老道哆嗦了一下唇,心裡,竟一時患得患失起來。
太陽漸漸西斜。
道觀眾道人,除了將院子收拾一下,竟然都聚在院門前,翹首以盼。
清虛道人更是連身形都沒變過。
不知待待了多少時辰。
一直到霞光滿天。
西邊雲空似火在澆。
承貞才踏著漫天雲霞一臉迷糊的緩緩走入老君觀。
「承貞,如何?」
清虛老道原本疲弱的身子,不知哪來的力氣。
一下子跳起來。
衝上去緊緊抓住承貞的手:「如何了?他有沒有,有沒有……」
承貞一臉迷惘,先是點頭,又是搖頭。
這一幕,看得眾人一臉大急。
真恨不得替代他。
「你倒是給個準話啊,方才那位大能,究竟有沒有指點你一二?」
「我……我也不知道。」
承貞想起方才之事,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我追上去時,看到漫山遍野的和尚,圍住那位縣公和小娘子。」
「和尚?」
清虛身子一震,驀地反應過來。
今日來的是律宗法海,還有他們寺中幾位護法異人。
可是這片山里,僧人何止千百。
定是有別的僧人在道觀外接應,見勢不對,引了寺中其他僧人來尋仇。
「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那位縣公是不是拿出寶葫蘆把人收了?」
其餘道人焦急催促。
「並……並沒有啊。」
承貞臉色越發古怪:「我見那縣公,就是……」
他學著蘇大為的樣子,將中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打了一記響指。
「然後,漫山遍野的和尚就……就都……」
一想到那副場面,他又哆嗦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話雖沒說出口,但其中的詭異之處,已經令滿場人,都不禁背生寒意。
整個山裡的律宗僧人啊!
怕不有數百甚至上千?
眾人腦補漫山遍野持刀湧上來的僧人。
在那縣公一個響指之下,倒斃於野草之間。
沐浴在如血殘陽下。
竟有一種恐怖美感。
他究竟是什麼人啊。
如此神通手段。
若說是道門高人,未免太過狠辣。
若說是別派大能,但他又對老君像上香,似乎還很尊重。
這……
猜不透此人根腳啊。
「殺得好!」
突然,清虛的聲音傳出,把眾人嚇了一跳。
卻見清虛老道咬牙道:「老道一輩子與人為善,直到現在,方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若不是今日得遇這位大能,我老君觀,只怕被人滅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等當自強,再不能如為師過去一般,一心求善。
當仁則仁,當惡則惡!!」
清虛的聲音,引得眾道士連連點頭。
「是啊,我們原本就覺得師父你太過懦弱,明明有神通手段,處處還忍讓,一點也不……」
「多嘴!」
清風一巴掌拍在多話弟子的腦袋上,將他的話打斷。
轉頭向承貞:「他除掉那些僧人,也算是幫了本門,切不可因此,就覺得此人手段太過狠辣,若非他,今日死的就是你我。」
「師父說的是。」
承貞點點頭,不過臉上的怪異之色,並沒有消散。
清虛催促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你與我說說。」
「我,我便如師父所說,跪在他身旁,沖他不住磕頭。」
承貞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額頭,上面有磕出的青紫色,髮鬢間還有雜草草籽嵌著。
他可是使了吃奶的力氣在磕頭了。
「怎樣?他指點你修行之法了嗎?」
「沒……」
承貞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怕之事。
「他,他問我怕不怕,說他殺了那麼多人,我說不怕,那些都是惡人,都該殺,結果那位縣公就笑了,說他不知這些人惡不惡,但是和尚想殺他,他便先下手了。
還說什麼以直報直,我聽不懂那些。」
清虛和一眾道人在一旁聽得心焦,連聲催促:「說重點,說重點!」
「哦,我接著求他指點我一二,結果……」
承貞吞了口唾沫:「他說他不懂道家修行,他學的那些,就算說出來我也不懂,還說如果真要學,他有一套『睡夢羅漢拳』,問我要不要學。」
睡……睡夢羅漢拳?
這什麼鬼?
指著和尚罵禿子?
指著道士說和尚?
這人,好欠扁的感覺。
但是一眾道人,包括清虛老道卻顧不得這些。
「不管是什麼神通,先答應他!」
「對,答應他!先學了再說!」
「沙門偷咱們道門許多理論,陰陽五行,星相命理,東嶽忌祀,地獄幽冥,吐納打坐之法都學去了,也沒見他們有什麼不好意思!」
老君觀內的道士們,比承貞還著急。
恨不能替他答應下來。
卻見承貞緩緩搖頭:「我告訴他不學,我說我是道人,此生只學道,誓不學佛。」
這話一出,清虛臉色一變。
身邊眾道人,心往下一沉。
要糟。
「然後他便走了。」
「就走了?」
清虛老道臉上流露出惋惜、遺憾、失落、悲痛之色。
仿佛一下蒼老了十年。
但仍強撐著,強打精神,拍了拍承貞的肩膀:「你……你很好,你沒做錯什麼……這是緣法不到,唉~~」
最後一聲長嘆,仍出賣了他的心。
其餘道人,皆低頭沉默不語。
這麼大的機緣,就這麼錯過了,換誰能甘心?
可是能說承貞錯了嗎?
不,承貞說的,皆是眾人心聲。
若肯學那沙門,若肯委屈變通,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時輸了不可怕,若連心氣也沒有了。
那才是真正失敗了。
脊梁骨斷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師父!」
承貞突然抬頭道:「我……我看他要走,心裡一急,當時忍不住喊了一句。」
咦?
仿佛峰迴路轉,清虛心裡一下子又迸發出希望:「你喊了句什麼?」
「我說……縣公,您妻子真好看,您有福氣。」
呃?
所有人瞬間失聲。
就這?
這種關鍵時刻,你不去求那位縣公,去誇他妻子,這像話嗎?
那位縣公喜怒無常,動輒殺人,你真不怕被他打死啊!
就連清虛老道表情都變了,變得有點尷尬,又有幾分無奈:「承貞,你還,還年輕,少慕艾很正常,但是以後這等話,還是要收斂幾分,當用心學道,清淨……」
「師父,那縣公當時就轉頭,向我笑著點頭,說我有眼光。」
吧嗒~
無數人,只覺得下巴掉落地上,跌得粉碎。
怎麼誇人老婆漂亮,人家還高興了?
「然後那位縣公說,他決定傳我一個睡覺的法子。」
「睡……睡覺?」
整個老君觀內,所有的道人,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睡覺,誰不會睡覺?
這還要人教?
「然後他傳了我幾句口決,說也奇怪,我便睡著了。」
承貞摸著額頭,一臉不解:「我明明不累的……奇怪了,而且醒來,已經過去半天了,天色都晚了。」
「痴兒,痴兒~~你,有福份啊!」
清虛老道拍著他的肩膀,放聲大笑。
「你以為睡了半天?錯了,你離道觀以後,已經去了一日一夜了!」
「啊!!」
承貞一臉懵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睡夢,睡覺……這哪裡是尋常睡覺,這必是仙家大能,傳你……傳你坐忘之法!」
清虛喜得用力跺腳:「你有大福份,你有大福份啊!!!」
周圍的道人和弟子,紛紛向承貞投來艷羨的目光。
雖然聽不懂師父所說,什麼坐忘法。
但是聽起來,不明覺厲的樣子。
應該很厲害吧。
「對了師父,我醒來時,還看到那位縣公留的字,說我若願意,可去茅山宗,尋葉法善求法,只用提他名字便成。」
「啊!!!」
整個老君觀,一時失聲。
繼爾沸騰。
比起不明所以的什麼「睡覺」功夫。
這茅山宗乃是三清符籙,執道門之牛耳。
比起名不見經傳的老君觀,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相當於野草毛賊,和威鎮一方名將的差別。
若承貞去茅山宗,便等於一腳踏入飛升之階。
那可是茅宗啊!
葉法善,茅山宗天師!
當今聖人親封國師!!
造化,天大的造化!
清虛老道嘴唇哆嗦著,默念幾句:「祖師爺顯靈!」
「師父,他說的是真的嗎?我真能去茅山宗?他憑什麼這麼說?」
「痴兒……」
清虛撫著承貞的背脊:「一言,能騰雲布雨,改人命運,此人是真正的大能,如九天神龍一般,此次機緣,你一定要把握住。
還有,要牢記縣公恩德!不可須臾忘記。」
「師父,我……我要去嗎?對了,我還不知道這位縣公,姓甚名誰。」
「會知道的,會知道的。」
清虛老道渾濁的眼中,爆發出精芒:「這樣的人物,如真龍一般,豈會默默無聞,哪怕在山野中,也會名傳天下!到那時,你我自然便知他的身份。」
此時的清虛道人,老君觀上下,尚不知蘇大為,便是大唐開國縣公,兵部尚書。
之前更是一怒,斬殺密宗大能,白馬寺僧眾,八仙等大能。
但是老君觀的命運,承貞的命運,卻因蘇大為隨意點撥,踏入不同道路。
此後數十載,承貞入茅山宗,苦心修煉,終成道門一代宗師。
並傳下坐忘論等種種修行法門。
名播天下。
此是後話,暫不細表。
……
紅霞滿天,如同美人玉靨。
夕陽下,兩個身影,手牽著手,在山腳緩緩踱步。
山下有溪。
蜿蜒前行,不知通往何處。
溪水在晚霞光照中,波光粼粼。
如萬點金鯉。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一直到,聶蘇忍不住,首先打破這份平靜。
「阿兄,那法海拆散許仙和白素貞,不是好人,你不用往心裡去。」
「嗯?」
蘇大為不禁啞然失笑,輕握了握小蘇的柔荑:「你以為我是在想這個?」
「阿兄生性善良,每次都是人家先欺負我們才出手,這次也是那些和尚欺負人,阿兄做得對。」
蘇大為忍不住伸手在聶蘇挺翹的鼻樑上輕刮一下。
「多謝老婆體諒,不過我想的不是這件事。」
其實白素貞和法海,是民間傳說,至少不是唐朝發生的事,方才那法海做的惡,是仗勢欺人,想將老君觀斬草除根。
與拆散許仙和白素貞,並無關係。
不過,這些也沒解釋的必要。
迎著聶蘇探詢的目光,蘇大為繼續道:「我方才想的是張果那些人,與我們遇到的這些惡僧何其相似。
明明是大能,有大神通,豈是李淳風簡單一句『不讀書』便可解釋的。」
「嗯?」
聶蘇大大的眼睛裡,閃過疑惑的光。
不知蘇大為提起李淳風阿爺說過的話,是要說什麼。
「我是在想,人是時代與環境的產物,哪怕是修煉者,異人大能,也難免俗。」
做為後世人穿越而來,蘇大為與這個時代人,思維上有著根本的不同。
儘管平日裡,他都小心的隱藏著。
許多這時代視為理所當然的事,他有不同看法。
比如所謂世家,所謂耕讀、寒門,其實都是地主。
沙門提出「眾生平等」,這個眾生里,肯定不包括底層百姓。
正因如此,他常會說一些在旁人看來,十分奇怪的話,或者驚人之語。
「張果那些八仙里,有些人是不讀書,但像大唐右相李敬玄,他弘文館學士出身,豈是不讀書?
歸根到底,無論是張果,還是其他大能,都是自魏晉、隋末而來的輪迴大能。
那是一個信仰毀滅的時代,是一個血腥殘酷的時代。
衣冠南渡、五胡亂……」
蘇大為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小蘇不會懂這些的,她的心太乾淨。
於是他最後總結道:「魏晉傳下來的世家門政治,還有血腥殘酷手段,遺毒甚深,張果這些人,從那個時代而來,早就習慣了暴力解決問題。
一句話便是,我要殺你,與你何干。」
看著聶蘇仍是一臉呆萌,小鹿般純淨的眼睛裡,寫滿了困惑,蘇大為失笑補充道:「習慣了揮舞錘子的人,看誰都是釘子。
我現在好像也有點習慣了,哎,絕對的力量容易讓人迷失。
不過……這樣比較省力,嗯,就做錘子又何妨?」
這番自問自答,聶蘇終於聽懂了。
「阿兄,省力嗎?」每次都動手的話,只怕也不省力吧。
「至少省心了。」
蘇大為摸了摸鼻子:「比起跟人講道理,以德服人,還是一巴掌拍死製造問題的人,比較省時省力吧。」
於是聶蘇便乖巧的點頭,表示認同。
「阿兄說的,一定就是對的。」
「多誇我一點,我承受得住。」
蘇大為哈哈大笑,心情莫名好起來。
果然跟著一個心淨如琉璃的女子,這心,也變得輕盈起來。
不去考慮善惡,只憑本心。
以性施行。
便是痛快。
「阿兄,前面……」
聶蘇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