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3章

  第1013章

  「聶娘子。」

  僮僕弱弱的聲音自燈下傳出。

  「無事,我睡不著,去院中走走。」

  「是。」

  小僮僕年方十一,是之前犯官家中童子,被判入教坊。

  月余前,李治重賞蘇大為,將這處東市的豪宅,連同一批犯官子女,大筆一揮,全都賜給了蘇家。

  眼前的小僮僕正是那一次進入蘇府。

  見到主母聶蘇從房中走出,值守的小童僕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忙小步上前行禮請安。

  跟著聶蘇亦步亦趨的走到院中。

  入冬時節,夜色淒寒。

  院中百草皆枯,唯有一株桃樹吐露著新枝,看上去頗為特別。

  小童僕見聶蘇在月下踱步,有些自做聰明的指向桃樹:「聶娘子,聽說這桃樹是從舊宅移來的?入冬了別的花草都謝了,唯獨此樹,竟在冬月里吐新芽,府上的人都說這樹是修煉成精了。」

  聶蘇回頭看了一眼小童僕,嘴角微微上翹,似笑似嗔道:「不許亂說。」

  聶蘇如今嫁為人婦,早已過了天真爛漫的年紀。

  但她的神情氣質,仍如少女般,一顰一笑,靈氣十足。

  一雙如鹿般眸子,顧盼流轉,清澈至極。

  小童僕吐了吐舌頭。

  只見聶蘇輕移蓮步,走到桃樹旁,伸手撫摸著樹幹,似乎在回憶。

  「這株樹在我們蘇家,也有十餘年了,當年因我會錯了阿兄的意思,累它在冬月里開花,結果被阿兄責怪。這次喬遷新宅,不忍將它留在那裡,所以一起移過來了。」

  說著,聶蘇輕撫桃樹:「桃兄桃兄,我知你的心意,為我們蘇家有新居而喜,但是不必太為難自己。」

  小童僕在一旁暗道:自己這主母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像個孩子,居然跟桃樹說話,它聽得懂嗎?若聽懂,那就真成精怪了。

  小童僕自己還是個孩子,卻把聶蘇當孩子看,本身就挺搞笑的一件事。

  他這念頭才出來。

  就見聶蘇撫摸的桃樹,枝條舒展舞動,發出沙沙響聲。

  月下樹影起伏,似在點頭。

  「啊!」

  小童僕小臉嚇得煞白,才叫了一聲便捂住自己的嘴,兩眼瞪得溜圓。

  再看那桃樹,長得有一人合抱般粗,看起來實在粗壯得不像話。

  而且在冬月里開新枝,還能聽懂聶娘子的話。

  這樹,莫非真成了精怪?

  小童想起聽府中下人傳的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的,一時間差點嚇尿了。

  「怎麼?」

  聶蘇收回手,狐疑的看向他。

  「聶娘子,這樹……」

  小童才說了一聲,卻發現桃樹靜靜的立在那裡。

  並無任何異樣。

  哎,方才好像是看花眼了?

  是不是風吹的?

  小童僕一時不敢確定。

  瞪眼把桃樹看了又看,除了覺得這樹長得粗壯一些,還有冬季吐新枝怪一些,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大概……是真的眼花了?

  聶蘇眼波一轉,似是想到了什麼,向他招手道:「明日你跟廚房說,多買些菘菜。」

  「哎?」

  「阿兄和阿娘愛吃。」

  「喏!」

  小童僕忙學著大人樣,鄭重行禮,表示記下了。

  「好了,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回去。」

  「聶娘子,這樹……」

  「乖,聽話。」

  聶蘇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眼波忽地一動,轉頭看向一個方向。

  視線越過桃樹,越過高牆,投向前院書房。

  這麼晚,還有客人?

  ……

  奪奪奪!

  輕輕的敲門聲,裹在風聲里極為細微。

  就像是黑貓小玉在夜裡用爪撓門。

  一聲聲,撓在心上。

  蘇大為在屋中正襟危坐,開口道:「既有客到,請進。」

  手指一彈,一抹電弧划過。

  屋角的鯨油燈被點亮。

  書房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裂開一條縫隙。

  隱隱見到黑霧在翻湧。

  似乎有某種異物懾於蘇大為的威勢,一時不敢進入。

  沉默片刻,才有一個聲音道:「見過蘇郎君。」

  「刀勞?」

  蘇大為眉頭微皺:「熒惑星君呢?」

  「星君他……他……」

  刀勞的聲音才出來,就又有一個沙啞陰森的聲音蓋過他:「退下吧。」

  「是。」

  黑霧翻騰著,悄然後縮。

  書房門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鯨油燈的光芒投在此人身上、臉上。

  可以清晰的看到這是一個面目陰鬱的老者。

  蠟黃的皮膚,額頭臉上皺紋堆疊。

  鬢髮用一枝銅簪束著,分毫不亂。

  一雙豎瞳在眼眶裡,閃爍紅芒。

  正是多日不見的熒惑星君。

  蘇大為與他,一個在屋內,一個在門外,一時都沒有說話。

  片刻後。

  「我來了。」

  「其實不該來。」

  「有些話,終要說清楚。」

  「也好。」

  蘇大為的目光飽含著複雜情緒,落在熒惑星君的臉上。

  他向著自己桌前坐位一指:「鬼叔,進來敘話吧。」

  熒惑星君眼神閃動了一下,點點頭,一步跨入門中。

  蘇大為留意到,他的腰好像更彎了。

  臉上的皺紋,鬢間的白髮,無一不說明他變得更老邁。

  熒惑星君帶著絲絲寒意,就這麼坐在蘇大為的對面。

  能感覺到,他體內壓抑的極為暴戾的力量。

  這種力量,似乎被熒惑極力在壓制。

  蘇大為眉頭微皺:「鬼叔,你的身體……」

  桂建超擺了擺手:「感謝你還叫我一聲鬼叔。」

  「你陪伴了我十幾年,不叫你鬼叔,還能叫什麼?」

  蘇大為似乎沒聽出桂建超話外之音。

  他關切的看向桂建超:「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可以告訴我。」

  桂建超顯然想不到蘇大為會是這個反應。

  他沉默了片刻,血紅的雙眼深深看著蘇大為:「你不恨我?」

  「為何要恨?」

  蘇大為迎向他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蕩。

  許多信息,在兩人視線交匯中,傳遞給對方。

  嗯,桂建超對蘇大為撒謊了。

  一月前宮禁亂前,熒惑曾登門拜訪,告訴蘇大為自己被「決」篡位。

  他要遠離長安去避世養傷。

  但是結果,他並沒有離開長安。

  這件事,蘇大為後來肯定是知道了。

  畢竟,熒惑被李淳風撞見過。

  而以蘇大為的聰明,自然以此反推出許多來。

  決究竟是真的篡位,還是熒惑星君推出的一個傀儡?

  以決那種只有力量,頭腦不足的傢伙,真的斗得過統制長安詭異百年的熒惑星君?

  若這一切都是熒惑星君在幕後操控,那麼目地是什麼?

  宮禁之亂,那一夜,決率領著詭異沖入禁中,竟找到了隱居修煉的李治。

  這本身就透著許多反常。

  詭異為何在那一夜發難,又怎麼能順利進入大明宮。

  又怎麼知道李治的真身在何處?

  書房內,鯨油燈的光芒在閃爍。

  就像是熒惑星君此時波動的內心。

  「是我做的。」

  面對蘇大為坦蕩的眼神,桂建超笑了。

  這笑容既有苦澀,也有釋然。

  「早知瞞不過你。」

  「蜀中事後,鬼叔不甘心?」

  「自然是不甘心的。」

  桂建超輕輕彈動著食指,就像他當年在刑房裡對人用刑前的前奏。

  手裡,仿佛有一柄看不見的刀在遊走。

  「熒惑守心,是我實力最強的日子,但是當日,卻被你攔下,導致計劃功虧一簣。」

  「鬼叔。」

  蘇大為嘆道:「其實以你的性子,不適合做這種事。」

  這話,有多種意思。

  若換一個人這麼說,熒惑星君必然大怒。

  他能做詭異之主,決非單靠智計。

  莫非當某手中刀不利?

  這百年來,族群里謀逆的,陽奉陰違的,不要太多。

  但那些詭異,無一不敗在熒惑的手裡。

  「鬼叔,你年紀長,見識廣,自然知道,就算是殺了大唐皇帝,也不代表什麼。一個成熟的族群,有著自己的制度,自然會推出新的皇帝。

  而到那時,為了大義名份,首要就是要替先帝復仇。

  詭異是否能當大唐傾力一擊?」

  蘇大為平靜的看向桂建超:「我想鬼叔你有答案。」

  一個人若是活得久,越到老年,就越是多慮。

  多慮,多思,則會瞻前顧後,失去破釜沉舟的勇氣。

  民間有句老話,越老越怕死。

  就是這個意思。

  人是如此,詭異又何嘗不是如此?

  熒惑老了。

  行事過于謹慎,早已沒了放手一搏,玉石俱焚的那份決心。

  這一點,蘇大為當日在蜀中時,已經試出來了。

  在蜀中都辦不到的事。

  如今在長安,桂建超卻想用一招「金暗脫殼」,用「決」這個傀儡,去完成。

  決?

  這本身就代表著熒惑渴望自己有那種決心吧?

  「殺了當今聖人,對詭異一族無益,除了發泄,毫無意義。」

  蘇大為向桂建超道:「任何陰謀,在實力面前都不值一提,能決定大勢的,只有絕對的實力。」

  若以後世的話來說,那便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內」。

  我的炮夠大,任你什麼陰謀詭計。

  就是一炮轟他娘。

  炮火洗地,量大管飽。

  詭異一族在如今早已失勢,變成大唐的「珍稀動物」。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僥倖刺殺了皇帝,也改變不了大勢。

  只會換來更快消亡。

  蘇大為的話顯然是觸到了熒惑星君的痛處。

  他的眼中血芒閃動,身上的氣息變得十分古怪。

  那是一種暴戾到隨時將要爆炸。

  又極力壓抑,處於邊緣處一種極不穩定的狀態。

  「鬼叔,你……走火入魔了?」

  蘇大為皺了皺眉。

  以熒惑星君的修為,是決不可能出現這種氣息不穩情況。

  但現在偏偏出現了。

  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一個可能。

  桂建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雙眼死死盯著蘇大為,說話似乎頗為費勁,從齒縫間一字一字的道:「我真的後悔了,若早知你會變成我族大敵,應該……」

  應該什麼,他沒說。

  但蘇大為明白他的意思。

  「鬼叔,你下不了手,人越老,心越軟。」

  看著桂建超眼中血芒大盛,蘇大為忙道:「您先別動怒,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岐視詭異,但也不願詭異破壞大唐的繁盛,我希望兩族能和平,和睦相處。

  在長安隱居的那些詭異,這些年一直過得不錯,不是嗎?

  易經上說,時移世易,一個族群要延續下去,靠的不是少數幾個人去奮鬥,去逆天而為。

  靠的是能順應環境,與時俱進。

  不要老想著從前,從前那樣的環境,現在不再有了。」

  話糙理不糙。

  桂建超臉頰微微抽動,沉著臉點點頭:「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他活了幾百年,若是還不明白這些道理,早就死了。

  但明白了,也未必代表願意接受。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從大唐建立前,占據天下轟轟烈烈,凌駕於人族之上的超然種族。

  到現在,變成少數,被人族壓制,不得不依附人族,潛藏在市井間,苟延殘喘。

  這種落差實在太大。

  桂建超雙眼閉起,似是在調整自己的情緒。

  良久之後,他才道:「從今以後,我不再做無益的嘗試。」

  「您就算想嘗試,我也沒什麼話說,但是……實力在這裡,若詭異太引皇帝注目,那便是滅頂之災。」

  「賊你媽,你不氣死我不甘心啊!」

  桂建超破口大罵。

  兩人對視一眼,忽然一起笑起來。

  「你說的話真難聽,但確實有道理。」

  桂建超站起身:「我老了,這一身傷病,不去好好休養怕是活不久。」

  「鬼叔!」

  「沙門說成住壞空,誰能逃避。」桂建超佝僂著腰身,擺擺手:「我也有大限來臨的一日。」

  「我能為鬼叔做點什麼?」

  「嗯,或許可以。」

  「啊?」

  蘇大為一愣,就見桂建超上下打量著他,點點頭道:「上次宮禁之亂,你就讓刀勞他們效忠於你,我想了想,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鬼叔,你……」

  「我這次是真的要離開長安了,也許能多活些年,也許傷勢發了就死在外面。」

  桂建超伸手抓住蘇大為的手:「詭異將死,其言也善,我死不要緊,唯一不放心,就是長安這一幫親族,所以,我想將他們都託付給你。」

  「鬼叔,我是人,如何能管詭異?」

  「不,你不是人,誰說你是人?」

  桂建超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鯨油燈光下,他的臉色黃慘慘的,看起來有些瘮人。

  他的手,更是寒涼刺骨,毫無半分人氣。

  「鬼叔,熟歸熟,話可不能亂說。」

  「你體內有騰根之瞳,不假吧?」

  「這倒是。」

  「既有詭異一族大能在你身體裡,你敢說自己是人?」

  「咳咳!鬼叔,你這是賴上我了?」

  「不服?」

  桂建超兩眼一眯,今夜第一次在蘇大為面前,露出占到便宜的得意笑容:「不服也給老夫憋著。」

  說著,不待蘇大為作聲,回頭向門外喊了一聲:「刀勞。」

  「在。」

  陰風吹起,黑霧湧入。

  霧中,漸漸露出刀勞的身形。

  屋內的光芒,一時被黑霧所遮掩,變得昏暗無比。

  隱約只見刀勞一身黑甲,雙手帶著彎刀,佇在詭異身後,向蘇大為叉手行禮:「見過星君。」

  「你叫我星君?」

  蘇大為一時大奇。

  桂建超心中大樂,哈哈笑道:「你承我的衣缽,統領長安詭異,今後便是新的熒惑星君。」

  說完這句話,他難掩心中得意:阿彌雖然厲害,但你體內有騰根之瞳,與我詭異一族淵源甚深,再加上你家中那位……嘿嘿,由阿彌統領長安詭異,誰也挑不出錯來。

  再說這小子狡猾得很,有他照應,長安詭異吃不了虧。

  而他在人族的地位,足以庇佑我族。

  這麼一想,感覺就像是早年投資,如今收益百倍一般。

  心中的爽快,無與倫比。

  「念頭一變天地寬吶,老夫不與你們人族為敵,但是你照應咱們詭異,這豈非雙贏?」

  「贏你妹啊!」

  蘇大為霍然站起:「騰根之騰只是我這具身體的租客,他左右不了我的思維,我豈能……」

  「那不是更好!」

  桂建超大樂:「若你真是騰根之瞳主宰身體,老夫還不敢把族**給你。」

  騰根之瞳那個瘋子,連排名第一的騰迅都敢挑戰。

  若是他掌握長安詭異,天知道會出什麼妖娥子。

  也許狂性上來,親手將長安詭異屠了也不一定。

  蘇大為則完全不同。

  一個字:靠譜!

  刀勞也在一旁連連點頭,似是對桂建超的話十分認同。

  「可我不想做什麼熒惑星君。」

  蘇大為苦笑道:「熒惑自古象徵戰亂,而我只想大唐盛世,守護家人。」

  「總之這星君你當定了,你若不想叫熒惑,要叫騰根星君也由得你。」

  噗!

  這什麼破名字?

  蘇大為一臉懵逼。

  「刀勞,把見面禮給星君。」

  桂建超在一旁指了指。

  刀勞低頭領命,將一隻手向蘇大為伸出來。

  那隻黑色的,不似人手,更像是某種獸爪的掌中,一枚銀色的圓珠靜靜的停著。

  點點瑩光自圓珠上散發。

  「這是?」

  「這是張果祭煉的法寶,好像是用一種蠱蟲製成,昨夜我族為你出力,替你從張果徒弟手裡奪下此寶,當做獻給新晉星君的見面禮。」

  桂建超輕輕咳了一聲:「還不獻給星君。」

  「是。」

  刀勞老老實實,將圓珠送入蘇大為手中。

  這東西一入手,蘇大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是桂建超在提醒自己,詭異一族已經在為他辦事了。

  想甩脫詭異推卸責任,門都沒有。

  不,連窗子也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