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章 下棋者誰

  第976章 下棋者誰

  「何事?」

  跪坐於胡床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張開微闔的眼眸。

  房內芳香馥郁,一種帶著寧神氣息的檀香,化為千絲萬縷的煙霧,飄蕩在空中。

  一名太監正立於李治身前,鞠躬道:「聖人,外面有些動靜,據傳是有人夜闖宮禁。」

  「什麼人?」

  「尚不知曉,看衣著好像是折衝府的甲士……」

  「嗯?」

  李治的雙眸一下張開,微微渾濁的眼裡,閃過一抹震怒:「今夜誰人當值?各門駐軍何在?」

  雖然宮中各門、各衛,都有流輪值守的任務。

  但一定有一名主將,有資格統御各處巡防。

  擔任天子宿衛。

  「今夜的宿衛是薛禮。」

  「薛禮嗎?」

  聽到薛仁貴的名字,李治心中稍安。

  「各門駐軍沒有動靜。」

  「他們沒動,那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

  李治額頭上微微浮現的青筋略微平復,又問:「皇后何在?」

  「皇后在書房批閱奏摺。」

  「派些可靠的人去保護皇后。」李治整了整衣衫,雙足落地:「懷玉。」

  自他身後,站出一位彪形大漢。

  此人身長八尺,手持一根通體瑩潔如玉的大棒,生得威武不凡。

  面上五官立體而俊朗。

  但是仔細觀察他的雙眸,卻有一種孩童般幼稚和懵懂之感。

  「阿郎。」

  「你去外面,看看是誰在鬧事,如果有人想闖禁宮,替我攔住。」

  秦懷玉撓了撓頭,似乎還沒明白。

  「辦好這件事,明日給你帶胡同里的胡麻餅。」

  李治又道。

  秦懷玉的眼睛裡霎時亮了一下,大聲道:「好!」

  雖然阿郎說的什麼闖禁宮,什麼鬧事,他不太明白。

  但是胡麻餅他是很清楚的。

  那味道,特別香。

  提起大棒,秦懷玉一臉歡喜的奔出大殿。

  ……

  高舍雞叉手向蘇大為道:「暗樁那邊的消息,至少有三撥人馬入宮了。」

  「哪三撥?」

  蘇大為端坐在書房內,眼眸中倒映著鯨油燈的光芒。

  臉色一片肅然。

  這大唐,當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自己才解決了吐蕃的事,回來路上就遇上疫毒。

  剛剛將蜀中的黃安縣理出頭緒,就又被急召回長安。

  原本以為是件好事,自己終於可以歇息一陣,可以好好侍奉柳娘子。

  不曾想,這長安城內,風雲突變。

  關於遷都還沒爭出個結果,突然又發生如此弔詭之事。

  大唐如今的國力,皇權之盛,曠古未有。

  居然真的有人敢強闖宮禁?

  而且還是三撥人。

  「已知的有一夥從隴右退下來的老兵卒,大約一個折衝府的兵力,他們還有內應,已經闖入宮裡。」

  蘇大為眉頭微皺,隴右兩個字,令他一瞬間想到了許多。

  沉默片刻才問:「還有兩撥呢?」

  「第二撥人,是一批胡人。」

  「胡人?」

  「可能是突厥人,但是還有別的胡人。」

  高舍雞能得到這些消息,自然是緣於蘇大為在長安布下的情報網。

  當初雖然都察寺卿一職解了,但蘇大為在長安經營十餘年,人脈深廣,除了都察寺,還有大理寺、公交署、市署、長安和萬年兩縣的不良人。

  許多關係隱而不發,盤根錯節。

  李治可以去了他的職,卻無法去掉這層關係。

  這長安發生的事,瞞不過他。

  當然,最有效的情報網,還是來自都察寺內,那些蘇大為當年留下的「暗樁」。

  「至於第三撥……」

  高舍雞遲疑道:「可能不是人。」

  「不是人?」

  蘇大為的眼瞳深處,有光芒一閃而逝。

  他想起,今夜遇到的老鬼,熒惑星君。

  這麼快,那批詭異就等不急了嗎?

  詭異背後,是否有人在支持,或者蠱惑、利用?

  現在這一切都還是未解之謎。

  胡人、突厥人,是否是源自當年被蘇定方滅掉的東西突厥的餘孽?

  還是說,另有緣由?

  否則這些人,為何要闖宮禁。

  就算給他們闖入了,又能達到什麼目的?

  總不能天真的以為,真能殺了大唐皇帝吧。

  「這些胡人究竟想做什麼?」

  這句話,是蘇大為下意識發出的。

  站在他面前的高舍雞一臉難色。

  這個問題,情報里沒有答案。

  他答不上來。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若有新情況再報與我。」

  「喏。」

  高舍雞退出房外。

  蘇大為的目光看向窗口,雨好像小了。

  但這空氣,不但不覺得清新,反而有一種血腥味刺鼻。

  他的手指在桌案前輕輕敲擊了幾下,突然一伸手。

  從窗口閃電般飛進一隻鳥,正好落在他的掌心裡。

  那是一隻紅色的小鳥,毛羽飄動,如鮮紅的火焰一般。

  小鳥的喙短小而有力,一雙金色的瞳子顧盼有神。

  連屋內的鯨油燈的光,都像是被它的瞳光所掩蓋下去。

  蘇大為伸手輕輕觸了觸小鳥的腦袋。

  它歪著頭,在指端親昵的摩挲了一番。

  這是蘇大為當年從倭人神道教手裡得到的「聖卵」所孵化。

  這種聖卵被蘇大為懷疑是上古時的詭異,當今已十分罕見。

  如手裡這隻小紅鳥,與他心意相通,但卻不知其名。

  只因為像是《山海經》里提到的畢方,便以畢方為名。

  手指觸著小紅鳥的腦袋,一幕幕它看到的畫面,通過某種玄之又玄的聯繫,傳入蘇大為的腦中。

  雨夜。

  狂暴的詭異。

  浴血的隴右老兵。

  還有那伙不名身份突厥人的馬車。

  這一切,都被畢方在空中看得清清楚楚。

  蘇大為現在讀出這些記憶,就如同看電影一般。

  看完後,他輕輕一舉手,小紅鳥再次飛入夜空中,消失不見。

  他手裡能刺探情報的禽類不少。

  有高原上的神鷹,也有遼東的海東青。

  但那些只能傳遞消息,和偵察簡單的敵情。

  要論事無鉅細,情報收集,只有畢方才能做到。

  「事情有點不對。」

  蘇大為喃喃自語。

  隴右老兵……

  居然是白天入城時見過的魏三郎那些人。

  當時魏三郎對自己簡直是發自骨子裡的恭敬與崇拜。

  這樣的人,居然會在夜裡做出這種事?

  前後反差太大。

  「三郎,為何要這麼做?」

  蘇大為忍不住起身,在室內踱步。

  「李勣病篤、蕭嗣業老邁,如無意外,接下來,媚娘阿姊定會重用我,陛下也有意讓我替太子保駕護航,但是有人不希望我順利掌握兵部?」

  他的眉頭緩緩揚起:「這伙隴右兵背後的指使者,是衝著我來的?不,或許還有別的用意,但,一定會牽累到我……至於那伙突厥人……」

  突厥人、隴右老兵、詭異。

  這三者好像風馬牛不相及。

  但蘇大為此時,卻隱隱有一種感覺。

  這背後,似乎有某種矛頭,是指向自己。

  右相?

  啪!

  窗外傳來輕響。

  蘇大為轉頭看去。

  看到一個一襲白衣,長發披面的女子,突兀的立在窗上,雨水自她的裙角滴落,濕膩膩的,流淌下來。

  一記驚雷閃過。

  天地間白茫一片。

  只有那女人妖嬈的身影,刻在窗前。

  ……

  「殺!」

  秦懷玉大棒橫掃。

  一名衝上來的甲士被他掃飛出去。

  在半空中,就傳出刺耳的骨裂之音。

  落地時,口中鮮血狂噴,夾著一些內臟碎片。

  眼見是不能活了。

  但是後方跟著的兵卒,還在源源不斷的湧上來。

  「殺了他!殺了他我們才能活!」

  魏三郎手執橫刀,怒吼著,揮刀向前。

  他感覺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爆了。

  全身的氣血,全都湧上頭頂。

  心跳加快,呼吸加重。

  滿眼赤紅。

  眼裡只有那個身高八尺,揮舞著玉棒,宛如妖魔一般的男子。

  異人!

  能對抗異人的只有……

  鐺!

  一聲巨響。

  手裡的橫刀被秦懷玉揮棒掃過。

  百鍊橫刀,瞬間斷折兩截。

  上半截旋轉飛出。

  下半截連著刀柄,倒撞回魏三郎的懷裡。

  胸前的護心鏡瞬間凹陷龜裂。

  一股力量從前胸沖入,從背後透出。

  魏三郎身不由己,倒退數步,腳下一軟,單膝跪下。

  口中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三郎!」

  不遠處的牛七郎大吼一聲,他提著一柄斬馬刀,咆哮著衝上去。

  卻被秦懷玉輕鬆一棒,整個人被抽飛出去。

  半空中,碎裂的甲葉在飛舞。

  鮮血劃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弧線。

  「牛七郎!」

  魏三郎大叫。

  嗖!

  一支鐵箭突然從旁射出,一箭正中秦懷玉的背心。

  箭勢刁鑽。

  射箭者,正是隴右老兵中的張敬之。

  一箭射中,他卻沒什麼喜色。

  只是焦急的上箭,想要補箭。

  但是手卻有些不受控制的哆嗦。

  這該死的膽小毛病。

  當年是怎麼從隴右活下來的?

  對了,是三郎,是三郎救的我。

  該死,別抖,快射箭,快!

  眼前狂風呼嘯。

  張敬之只覺得一道黑影撲來。

  手中的弓匆忙張開,不及射出去,只聽「噗」地一聲響。

  天地霎時一暗。

  上半截身子連著衣甲,被秦懷玉一棒掃掉。

  只剩下一半的身子還立在原處,噗噗濺血。

  「敬之!」

  「張敬之!!」

  殘餘的隴右老兵全都紅了眼。

  像是被這鮮血所刺激,怒吼著抽刀,從四面八方向秦懷玉撲上去。

  沒了,隴右回來的老兵,沒剩幾個了。

  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這裡。

  而他們對面的敵人,那個身材高壯的傻大個子,似乎根本不知恐懼為何物。

  手持著大棒,臉上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他舔了舔舌頭,將臉頰上的幾點血花舔到嘴裡,嘴裡呵呵笑道:「胡麻餅!殺光他們就能吃。」

  噗噗噗!!

  無數弩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秦懷玉揮棒格擋,突然腳下一個趄趔。

  原來是右腿中了一箭,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殺了他!」

  衝上去的隴右兵揮刀劈斬。

  卻見玉棒在秦懷玉頭頂轉了一圈。

  那棒一瞬間,似乎長大了數倍。

  所有衝上去的兵卒胸口衣甲破碎,如斷線風箏般向後飛出。

  咚!

  玉棒重重向地上一頓。

  地面上磚石起伏,如巨龍翻動。

  四面剩餘的兵卒站立不穩,紛紛倒地。

  秦懷玉用玉棒支撐著身體站起來。

  他覺得腳有點痛,後背也痛。

  身上許多地方都像是被蟲蛇咬過一樣。

  這種感覺令他覺得生氣,一腔怒火不知向何處發。

  原本孩童般天真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猙獰扭曲。

  「秦懷玉!」

  突然有人大喊。

  秦懷玉詫異轉頭,見到一名太監正像自己奔來。

  「你是誰?」

  「聖人命你快回去,有人沖入宮中了,快回去救聖人?」

  「那……我的胡麻餅!」

  「救了聖人,要多少有多少。」

  秦懷玉聞言,提起棒子,轉身就走。

  這番舉動,把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就在這一瞬,那太監與秦懷玉跑到一起,雙方肩頭一錯。

  一顆斗大的頭顱沖天飛起。

  秦懷玉手持著玉棒,向前奔出數步。

  無頭的屍身轟然倒地。

  「得手了!」

  方才的太監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裡面除了一個老太監,再沒別人守護!」

  「隨我來!」

  「為大唐除賊!」

  「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聽到他的呼聲,地上一個個和血葫蘆般的隴右老兵艱難的爬起來,抓緊手裡的兵器,咬牙跟上。

  ……

  「雪子,參見主人。」

  面前的女子,裊裊婷婷的向蘇大為鞠躬行禮。

  她的身形纖瘦如鶴。

  一雙赤著的白足,在燭光下分外醒目。

  只是白裙被雨水沾濕,未免有些透。

  大半年前,黃安縣與熒惑星君率領的詭異暗戰一場。

  最終,破掉了熒惑星君的計劃。

  同時也扣下了這位前任的神道教巫女。

  幾經猶豫後,蘇大為還是決定將此人留下,收為己用。

  當然,他也有特別的方法,保證此人的忠誠。

  否則不值得花那麼大的力氣。

  想要從李治的眼線和朝廷的情報網中,憑空抹去一人,並非那麼容易。

  不過結果還算不錯。

  目視著眼前赤足走來的雪子,蘇大為雙眸平視著她,目光里透著審視之意。

  「雪子,參見主人,有情報奉上。」

  「說。」

  「據暗樁回報,入宮的那些隴右老兵,是奔著皇帝的寢宮去的,已經快要到了。」

  蘇大為手裡的暗樁不止一個,情報線也不止一條。

  而是相互交叉,互為印證。

  這樣,可以避免錯誤的情報,或者反滲透產生的問題。

  不可能所有的暗樁和情報線都出狀況。

  把得來的情報交叉比對,辯證推理,能得到更加接近真相的信息。

  「朝著皇帝的寢宮?」

  蘇大為雙眸微閉,回想起方才從小紅鳥畢方記憶中看到的畫面。

  確實,隴右魏三郎他們,是向著寢宮去的。

  這些人……

  難道中降頭了嗎?

  居然敢做此十惡不赦之罪。

  怎麼可能成功?

  難道不怕誅連九族?

  等等。

  蘇大為突然反應過來:「你說,他們是朝皇帝的寢宮去了?」

  「是。」

  雪子輕咬唇瓣。

  她的唇因為這個動作,顯得有些蒼白。

  「主人毋須擔心,雪子以靈魂向你發了血誓,絕不會對你欺瞞。」

  「我不是擔心這個。」

  蘇大為在房間踱了幾步,腦海中更種念頭紛雜。

  魏三郎這些人,與自己既是舊識,又有過同在征吐蕃軍的袍澤關係,還有今晨在開遠門發生的事。

  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魏三郎對自己大禮參拜。

  他們出了這種事,自己很難洗脫嫌疑。

  也就是說,無論今晚結果如何,自己都將被列為嫌疑者。

  第二個問題則是,魏三郎他們襲擊陛下寢宮,這麼容易的嗎?

  這一路上有多少宮門宮禁!

  巡夜和職守的禁衛都是做什麼吃的?

  內應?

  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解釋。

  但是有這麼多內應,必不是一日之功,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暗樁,為了此次,全部啟動。

  這是多大的手筆?

  難道只為了對付自己一個人?

  還是說,對付自己只是順勢而為。

  真正的目標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

  不可能成功的!

  哪怕宮門全敞開著,李治身邊不知有多少異人緹騎,怎麼可能……

  還有第三個問題。

  今夜,寢宮中的那位,是真的陛下嗎?

  還是白天的那位替身?

  陛下的影子。

  真正的陛下,自己白天見過,在大明宮一處隱秘的院落里,修煉調理身體,想要藉此續命延年。

  那麼,現在寢宮裡的,是替身?

  那些隴右老兵,費盡心機,就是為了殺一個替身?

  想到這裡,蘇大為只覺太陽穴突突跳動。

  感覺頭痛欲裂。

  直覺提醒他,有巨大的危險,已然逼近。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完全看不透這裡面的玄機。

  三撥人馬,究竟是某種障眼法,還是三伙人派出的?

  幕後之人,真正的意圖究竟是什麼?

  目標是我蘇大為?

  是媚娘阿姊?

  還是陛下的替身?

  不,替身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對方可能真的以為能殺掉陛下。

  「主人。」

  雪子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些許催促之意。

  「主人,不能再拖了,必須做出應對。」

  蘇大為踱步的腳,微微一頓,轉頭看向她,微微點頭。

  別人或許可以坐在家裡等消息。

  但是他蘇大為不可以。

  這件事,從隴右老兵強闖宮禁開始,就與他蘇大為脫不開干係。

  坐等,只會等待那個註定的結果。

  而他蘇大為,卻從不是個認命的人。

  從當年做不良人開始,這一步步,看著低頭俯首,為李治開疆拓土。

  所有人都忘了,最早的蘇大為是什麼樣子。

  那是敢在寺廟中救李治,還敢對大唐天子出言不出遜的異人。

  若論桀驁不馴,他並不比吉祥獅子蘇慶節少上半分。

  掩藏爪牙,只因為有更大的目標。

  「是福是禍,都得拚上一場才知道。」

  蘇大為長呼一口氣,心中打定主意。

  「主人,時間未必趕得及……」

  雪子好意提醒。

  從蘇大為的宅院,要到皇宮,再到大明宮。

  普通人沒一兩個時辰,絕對趕不到。

  就算蘇大為身為異人,但要闖過重重宮禁,那宛如迷宮般的曲折皇城。

  最少也要一個時辰。

  這麼長時間,只怕黃花菜都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