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3章 心性不足
「人走了,還看。」
安文生一屁股在蘇大為身邊坐下,向他嘲笑道。
蘇大為搖了搖頭,卻不答話。
「在想什麼?那孫九娘和你很熟嗎?」
蘇大為這才從思索中回過神來:「談不上熟,但人還不錯,順手人情,能幫就幫一把。」
「原來如此。」
安文生摸著下巴道:「你自己要清醒點,涉及諸皇子之事,我怕陛下沒那麼容易放過。」
「嗯,我有分寸。」
蘇大為點點頭,心中想的卻是太子李弘,這幾年有長安來的信,裡面偶爾會捎上一封太子李弘親筆信。
信里對蘇大為都是一些殷切問候之詞,顯然在他心裡對蘇大為感觀極佳,才會有這番親近之意。
這若是換別的皇子如此,只怕會落個王子結交外臣之罪,好在李弘貴為太子,李治與武媚娘極為看重,悉心栽培,而蘇大為本身又掛著太子衛率的職司,有一層太子府舊人的身份,倒還無事。
安文生不知蘇大為心中所想,猶自道:「那個王勃王子安,我看過他的文章,確實有才氣橫溢,意象萬千。」
他輕捏著下巴道:「你能幫一把,也算替大唐多留一個人才。」
蘇大為抬頭看他:「其實我不太看好王勃此人。」
「哦?」安文生一怔:「如此少年天才,而且事母至孝,文名動天下,連劉祥道、李常伯還有陛下都稱他為天下奇才,你居然說不看好他?」
「一個人才學是一方面,心性是另一方面,他的心性不行。」
安文生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由感興趣的問:「說說,王子安如何心性不行?」
在帳角還在磨著茶粉烹著茶的李博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蘇大為卻把目光投向帳外:「下雨了,應該早點歇息,明天還要趕路。」
「別,我不困。」
安文生大手一揮,向李博道:「李郎君,快把茶滿上,咱們聽聽阿彌能說說,何謂心性不行。」
李博忍著笑意,一溜小跑把茶壺提上來,又把其餘茶具泥爐俱都移來,三人圍坐一團。
索性是不睡了,先聽蘇大為講古。
「你們啊……」
蘇大為搖搖頭:「我與王子安初識在長安,那時我在查高陽公主被害的案子,曾去過王府與他有過一面,後來王子安又曾單獨找過我,提供了一些線索。但其實那些線索,是為王家要做的一些事,預埋伏筆。」
見安文生和李博欲言又止,蘇大為道:「我不是因為他曾做過這些事,而覺得他人如何,而是覺得,他的為人立場其實極易動搖。」
「立場動搖?」
「如果有公義之事,我相信王子安一定願意鼎力相助,但若這事涉及到自家家族,他的立場便會動搖,如若這事再涉及到皇子,只怕他又會再次動搖。」
「哈,為何這樣說他?」安文生頗為驚訝,又是好笑的摸著下巴道:「文章如人,他的文章華美雄闊,天下無出其右。」
「豈能以文章論人品?」
蘇大為失笑道:「就說此次他被貶,我覺得,陛下沒有做錯。」
「哦?難道不是因為年輕人一次孟浪失誤,而生出悔恨之事嗎?」安文生搖頭道:「他年方十七,經歷太少,因此對一些事敏感度不夠。」
「這些都是皮毛,而非本質。」
「那本質是什麼?」
「本質就是……」蘇大為微微一停,端起茶杯在指尖微微晃動:「誠如陛下所說,王子安為沛王身邊博士,見沛王與英文鬥雞,不但不勸誡,反而寫檄文以討英王。」
「可他說這是沛王讓他寫的。」
「沛王讓他寫文以記,可曾說是要寫檄文?」
安文生頓時啞然。
「哪怕沛王真讓他寫檄文,身為皇子近臣,沒有自己的立場,立刻寫出那樣文章,說輕一點,叫沒有自己的立場,說嚴重點,便是幸近之臣。」
蘇大為放下茶杯道:「所以我說他心性不行,並沒有冤枉他。」
「他還年輕……」李博輕聲道。
他的褐色眼珠微微搖動,像是回憶起什麼:「我這般年輕時,也放浪得很。」
「心性這東西,與年紀無關,與經歷有關,他現在的心性,的確不適合在沛王身邊,這次還算小事,若是真的惹了大禍,到時難免身首異處。」
蘇大為輕嘆道:「到蜀中也好,讓他在地方上好好磨鍊一番,此人有才,如果心性能練出來,未來前途遠大。」
「那你方才還說要幫他代為轉寰?」安文生詫異的問。
卻見蘇大為笑容里露出一絲狡黠之色:「我只說要擇機出手,可沒說具體是何時,他磨鍊得好,半年一年,我幫他向陛下進言,也非難事。
若是歷練不出來,這口我卻也不必開了。」
「狡……咳!」安文生咳嗽一聲,把想出口的話收住,不過他臉上的神色分明是一種另類的誇獎:狡猾還是你狡猾啊。
蘇大為雙手一攤:「你也知道,我與九娘交情不算深,只是她人不錯,權當結個善緣。至於王子安,且看他自己爭不爭氣吧。」
歷史上的王勃,確實有點慫。
被來被貶一次也就夠了,結果他又犯了殺人罪。
大概的事情是他幫助窩藏一個逃奴。
而偏偏,此奴是官奴。
按唐六典,私藏官奴有罪。
後來擔心走漏風聲,王勃慌亂之下,竟將官奴殺死,直到東窗事發。
如果不是遇到朝廷大赦,王勃便是死罪,要判斬刑。
後世《舊唐書》里記載了另一個說話法,說這個殺奴事件,是與王勃有仇之人,埋下的圈套。
但哪怕說破天,藏奴是王勃自己的選擇,殺奴,也是他的選擇。
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殺奴之事,按史載是在四年後,那時王勃已二十三歲,不能再說年少不懂事了。
像蘇大為和安文生他們二十出頭,早已為長安不良帥。
就連獅子蘇慶節,也為萬年縣不良帥,破案無數。
「總管說王子安心性不足,現在想來,確實如此。」
李博在一旁一邊沏著茶一邊道:「他在皇子身邊,那麼敏感的位置,絕不能行差踏錯半步,陛下將他貶入蜀中,對他其實是一種愛護。
否則以他的心性,若被人利用,犯出什麼不赦之罪,那才是潑天大禍,禍及家人。」
「這就是道經所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蘇大為輕抿了一口茶道:「但願他能明白。」
停了一下,搖搖頭道:「不過就看他找孫九娘向我說項,我覺得他應該還不明白的。」
安文生眯了眯眼睛,嗅著茶香,聽著外面雨聲,懶洋洋的道:「你怎知道?」
「少年人,總是心存僥倖,想著能走捷徑。越是聰明有才,越想快人一步,卻不知,有時慢就是快,能把每一步走穩,走踏實了,才是真正的捷徑。」
蘇大為伸出一根手指:「這便叫,日拱一卒。」
「拱你個頭,惡賊,你指歸指,不要拿手指點向我,我在長安也是無數小娘子尖叫,頗有才名的安家二郎,才不是什么小卒。」
安文生揮手將蘇大為的手指拍開:「你現在說話老氣橫秋的,好像經歷很多事的老道一般。」
「我們不老嗎?」
蘇大為摸摸臉頰,一時失笑:「是了,原來我們才三十多,還不算老。」
「惡賊,不要摸你那張臉了,你這臉,說二十也有人信,氣死我了。」
安文生搖了搖頭,放下茶杯縮身站起來,雙手攏到袖中:「好冷,我回自己帳里休息了。」
「胖子還怕冷?」
「你才胖,我這是富態,是美男子!」
安文生向他嗤笑一聲,剛要移步出帳,卻聽帳外傳來腳步聲,高大龍風風火火一掀簾帳,帶著陰冷與潮濕,披著一身水珠,鑽了進來。
一進來,就抖了抖身子,無數水珠從他身上飛起。
最遠的甚至濺到了桌上的茶杯里。
安文生不由皺了下眉。
能進蘇大為軍帳不通傳的,攏共就那麼幾個人,高大龍恰好是其中之一。
他負責蘇大為手裡另一情報線,與李博掌握的都察寺暗樁,周良的公交署,還有思莫爾的商隊,都是蘇大為手上重要的情報來源。
「阿彌。」
不等帳內的人開口發問,高大龍眼中凶光一閃,嘴角上挑,露出一個詭異邪氣的笑容:「我給你帶來一封信。」
「什麼樣的信?是天竺王玄策他們的戰報嗎?」
話音剛落,蘇大為霍然站起。
由於起身太快,他帶著桌案上的茶杯都晃動起來,茶水四濺。
「是不是從長安來的信?」
蘇大為臉上現出一抹激動。
能在這個時候傳來的,能讓高大龍親自冒雨送進來,而且配上這樣一副表情的。
必然是……
「是你家娘子給你的家書。」
高大龍哈哈一笑,伸手入袖,從袖中抽出一封用木匣封存的信。
匣口以紅泥印做封,顯示並無開啟過。
「是小蘇的信。」
蘇大為快步走上來,伸手從高大龍手裡奪過。
高大龍拍了拍手道:「我這麼晚冒雨給你送來,怎麼謝我?」
「回長安請你喝最烈的酒。」
「光喝燒刀子可不行,我還要喝醉仙樓的杏花釀。」
「行。」
蘇大為低頭正要捏開泥封,取出家書,忽然感覺不對,一抬頭,只見高大龍、準備出帳的安文生,還有原本正烹茶的李博,三人都停下手裡的事,一齊直勾勾的看著自己。
「你們三個,看我做甚?」
「聶蘇家書里寫的什麼?拿出來念一下啊。」
「就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滾!」
(本章完)